熊月之:历史中的大与小——从四行仓库抗战说起

2020年09月21日 07:33    来源:文汇报   

  由中共杨浦区委宣传部、文汇报社和上海市电影发行放映行业协会联合打造的 “光影·电影讲堂”,推出“红色电影”“大师”“青年艺术家”“海派电影”等系列主题,通过主题演讲、嘉宾对话和影片观摩等形式,邀请一流导演、编剧、制作人和学者,解读电影背后的故事与历史,构建光影之上的对话交流空间。首期由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上海文史馆研究馆员、中国史学会副会长熊月之作题为《历史中的大与小——从四行仓库抗战说起》的主旨演讲。

  2020年是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5周年,说到抗日战争,我们中国人有四个始终铭记在心的特殊日子:“九一八”“一·二八”“七七”和“八一三”。从历史上“大”和“小”的角度来看,我们原来将抗日战争史分成全面抗战和局部抗战,发生在1931年和1932年的“九一八”“一·二八”与发生在1937年的“七七”“八一三”就分在了两个不同时期。而现在统称的“十四年抗战”就将这四个日子归在了一个时期。

  “一·二八”与“八一三”都直接与上海有关,起到扭转全局的作用

  在上述四个日子中,“一·二八”与“八一三”(即1932年1月28日与1937年8月13日)直接与上海有关,热映电影就聚焦了八一三事变后的淞沪会战尾声的四行仓库保卫战。

  这两次战役是在不同的起因、背景和目标下发生的。“一·二八”事变发生在“九一八”事变以后,日本帝国主义占领了中国的东三省,策划建立伪满洲国。这一严重侵略行动导致了世界各帝国主义国家间的利益不平衡,更引起了中国人民的坚决反对。为了转移目标,日本侵略者通过挑起事端以转移视线。因上海有着相当特殊的地位,是西方各国利益所在地,能起到其他城市无法起到的作用,所以,日本侵略者选择在上海发动战争,具体挑衅位置就在杨浦区的马玉山路(今双阳路)。马玉山路上的三友实业社,是中国民族资本家所办的一个企业,与日本存在市场竞争关系,为日本人所记恨。

  当时,三友社工人组成了抗日救国会和三友抗日义勇军,400余人每天在上班前操练。西邻日商东华毛巾厂驻有日本海军陆战队,设有瞭望台,看到三友社毛巾厂的行动,恨得牙痒痒,视为眼中钉。1932年1月18日下午,天崎启升等五人以举行“寒中修行”为幌子,在马玉山路三友实业社毛巾厂门前敲鼓击钟,还向厂内投掷石块,义勇军成员立即跟踪其后。天崎启升等人见工人们尾随而来,便向马玉山路租界方向逃窜,逃到赵家宅附近时,遭到工人的拦截盘查。此时,由田中隆吉和川岛芳子事先收买和雇佣的一批打手,化装成工人模样混入义勇军中,用石块猛砸天崎启升等人,造成日僧一死二伤。打手们见日僧或死伤或逃逸,便一哄而散,将责任嫁祸于工厂工人身上。这便是轰动一时的“日僧事件”。日本发动战争就以此为借口。

  1937年淞沪会战,是当时中方主动调整抗日方略的结果。“九一八”事变以后,日本由东北,而华北,步步南侵。中方判断,日本下一步侵华战略便是沿着平汉铁路南下,侵占武汉,再沿着粤汉铁路南下广州。这样,日本将依托占据贯通南北的铁路大动脉,将中国分隔东西两块,进而凭其强大的军事优势,将主要依托于东南沿海地区的南京国民政府消灭,最终灭亡中国。为了粉碎日本的图谋,中方决策在上海与日本会战,将日本兵力调往南方。这样,在上海能胜最好,不能胜,则且战且退,迁都重庆,依托西南大后方,用空间换时间,拖住日本,打持久战。决战地点选择上海,因为这里是日本必争之地,也是西方各国利益所在。中方寄希望于“九国公约”相关国如英、美、法等干涉或调停。在当时中国,能起这样作用的战略据点,只有上海。

  淞沪会战是中国抗日战争史上二十多次会战中,发生最早、最为惨烈、最具战略意义的会战之一。日本所谓速战速决的幻想就此破灭,从此被拖入持久战的泥潭。中国一扫以往“东亚病夫”“一盘散沙”形象,万众一心、敢打敢拼的抗战精神,呈现在全世界面前。在这个意义上,中国在淞沪会战中达到了调整抗日方略、振奋民心的目的。可以看到,这两次扭转全局的战争都与上海有关,这与上海这座城市的特殊性有关。

  历史中的大与小:人口面积小,在全国的经济比重大,与世界联系大

  就历史的大与小而言,上海的面积、人口在全国的比例很小,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面积不到全国的万分之一,人口不到全国的百分之一。但是,就上海在当时全国经济中的比重而言,很大。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上海已是超过350万人口的特大城市,不光全中国最大,也是远东最大城市之一。其时,上海城市人口,几乎等于南京、北平与天津三个城市人口的总和。抗日战争前夕,除东三省外,全国工厂数的30%在上海,工业产值50%以上出自上海。许多达官贵人将家安在上海,将钱存在上海,将产业置在上海。上海成为全国财富汇聚之区。

  举例来说,从晚清到北洋政府,再到南京国民政府,包括江南制造局、轮船招商局等涉及国家重要经济命脉的设施都在上海。民间资本如李鸿章、曾国藩,他们的私人投资也都在上海。曾任南京国民政府主席的谭延闿是土生土长的湖南人,但他把家迁到了上海,资产也都存在上海。阎锡山的主要财富也主要集中在上海。

  从上海与世界联系角度看,占比也很大。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外国对华出口贸易和商业总额的81.2%,银行投资的79.2%、工业投资的67.1%、房地产的76.8%,均集中在上海。1936年,上海对各通商口岸贸易总值,占全国75.2%,1940年比重上升到88%。与此相一致,上海也是列强在中国的投资中心。据研究,1930年,英国在上海投资占其在华总投资的76.0%,美国在上海投资占其在华总投资的64.9%,法国在上海投资占其在华总投资的40.9%,日本在上海投资占其在华总投资的66.1%(东北除外)。

  因此,上海是当时的中外利益共同体,既像一个多国共有的珠宝店,又像一个国际信息汇聚之地。世界上的很多国家包括中国的信息情报都汇聚在此,产生了溢出效应。正因如此,世界各国的情报组织,如左尔格情报网就经常在上海探听日本在中国的战略动向,也探听德国人的战略动向。

  上海的“孤岛”奇观:苏州河一边炮声震天一边笙歌达旦

  因此,上海表现出相当的特殊性。首先它是中西利益的共同体,当时的上海其实是“三个上海”,即由公共租界的上海、法租界的上海和华界的上海共同组成,它们各自拥有独立的政府、法院、教育、卫生。当战争打响后,每个地方各自为政,只保护自己。上海有着独一无二的“孤岛”奇观,战争进行时,苏州河两岸已经呈现截然不同的城市景观。诚如著名记者陶菊隐所写:“苏州河一水之隔,一边是炮声震天,一边是笙歌达旦。每当夜幕降临,租界内彻夜通明的电炬,透过幽暗的夜空,与闸北的火光连成一片,映红了半边天。”正因为有此奇异格局,才会出现外国记者在租界阳台上一边喝咖啡、一边了解战况的戏剧性场景。这在惊天动地的二次大战史上,也找不出第二例。

  上海“孤岛”成为日本获取、转运战略物资以及套取外汇的中转市场。日军对租界实行的是“和平封锁”,即只禁止中国船舶的海上交通运输,对第三国船只虽时有阻拦,但并不完全禁止进出。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前,进出上海港的轮船吨位中有将近六成属于中日以外的第三国。当然,日本人也知道其中有相当部分是挂着外国国旗的中国船只。

  各方还在上海争夺政治与文化影响力。左翼文化兴盛一时,带有强烈“鲁迅风”的杂文,反映沦陷区人民生活和斗争的戏剧,梅益等主编的报告文学《上海一日》,都很有影响。以演出反映抗战生活、借古讽今戏剧为主的大大小小业余剧团,有一百多个。当时的上海租界,繁荣到难以想象的地步。第二次世界大战历史上,被敌方占领的大城市,无论是北平、南京、香港,还是布拉格、华沙、巴黎,都没有与上海类似的情况出现。

  上海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与中国抗日战争中的特点与作用,交互影响,相互作用,使得上海这座城市,要悲壮有悲壮,要柔情有柔情,要崇高有崇高,万象杂陈,令人目不暇接。人间一切正剧、悲剧、喜剧、荒诞剧,在这里都有上演。于是,上海被涂上神奇、怪诞、梦幻乃至幽默的色彩,难怪被日本人称为“魔都”,也难怪斯皮尔伯格的《太阳帝国》,李安的《色戒》,周润发领衔的《上海滩》,都要以上海为背景。

  这便是上海之所以为上海的地方。

  (李念、袁琭璐整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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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郭博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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