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博物馆,当你发现自己处于“检阅”状态,好像正打开一本立体的教科书时,你可能产生了“博物馆疲劳”。“博物馆疲劳”这一概念由学者吉尔曼提出,描述人们逛博物馆时产生的体力耗竭、注意力或兴趣减少的“症状”。
逛博物馆不是件容易的事。当无法产生丰富的感官和认知体验时,参观者会产生无聊的感觉。博物馆的传统打开方式是“以物为本”,以展品收藏、研究和展示为主。还有更能让人产生心流的方式吗?沪上一些文博场馆换了一种眼光,做了全新的尝试,选择了“以人为本”的打开方式,为参观者提供别样的认知和情感体验。
这似乎更好地回答了一个问题:博物馆为谁服务?毫无疑问,人是核心。当它可以更好地与参观者沟通,也就贴近了人本的真谛。这恐怕是博物馆的生命力所在。
石库门里的“小剧场”
“要想在这个世界上当一个庶民,应该在这个世界上当一名工人。诸位啊,快去做工了!”今年是中国共产党建党99周年,102年前在建党前夕李大钊面对数百名大学生发表的演说《庶民的胜利》,在兴业路的一幢石库门内再次响起。这篇演说预示着一个带领中华民族崛起的伟大政党即将诞生。
这是在中共一大会址纪念馆内现场演绎的情景党课。兴业路76号,这座饱经沧桑的石库门建筑,是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之地,也是共产党人永远的精神家园。此刻,参观者与表演者的距离不到2米。与传统的文物资料展示相比,观众在“小剧场”内回溯了“南陈北李相约建党”“信仰的味道”等历史场景。
“生动的场景往往让人有代入感。”在李大钊扮演者、上海广播电视台广播新闻中心综合管理部副主任袁林辉看来,在一大会址这个有着特殊意义的地方,以这样的形式再现建党故事,是一大会址策展的创新表达。他回忆,4年前,他接到了一项特殊任务——在一大会址扮演李大钊。彼时,解放日报社、东方广播中心和中共一大会址纪念馆三家单位策划创设情景党课,最终确定了5幕场景并选定演员,第一堂情景党课于当年7月1日在一大会址上演。
“最初的想法是希望打破常规形式,更为生动地再现建党历史。”袁林辉说,以往观众去一大会址参观,往往隔着橱窗看文物和史料。这一尝试的雏形是将一些史料文字以朗诵的形式呈现,随着时间的推移,主创人员再一步步“试水”情景剧。比如陈望道在翻译《共产党宣言》时,由于太过投入,将母亲送来的粽子蘸着墨汁吃,却下意识回应“很甜,很甜”。还有早期共产党人张人亚,他的“衣冠冢”保留了最早的中共党章。这些故事场景都生动再现。
“在文博场馆,交流不只限于文字、文物,人和人之间的沟通很重要。”在一大会址扮演李大钊多年,袁林辉发现,年轻参观者的目光会被这种情景剧所吸引,浸润式的参观体验让他们融入历史画面中,随着情景、音乐等渲染,参观者心绪起伏。“最后的画面,剧中人和参观者一起唱起了国际歌,还有4段入党誓词的朗诵,将现场气氛推到了高潮。”他说,在文博场馆内,面对面的交流给人的冲击更大,也能吸引年轻人走进这里,了解这段建党历史。
制造快乐的“网红”博物馆
在上海郊区有一家博物馆,门票贵,且地理位置偏远。即便这样,它仍然成为许多人打卡的“网红”博物馆。
这家建于2011年的行业博物馆——位于宝山区的上海玻璃博物馆,在建成第5年就扭亏为盈,成为全世界少见的盈利型博物馆。
这家博物馆的“主打”项目当然和玻璃有关,古玻璃珍宝、玻璃艺术品、玻璃DIY等。但这里,还有更多你想不到的非常规元素——玻璃“迷宫”里,年轻人玩一局时下流行的“剧本杀”;彩虹厅里,遇见一场极富艺术气息的现代婚礼;甚至,偶遇某个剧组在此取景拍戏……
“游览博物馆,可以成为一种具有幸福感的生活方式。”上海玻璃博物馆创始人、馆长张琳的这一理念,与入馆口的玻璃艺术字“GLASS MAKES ME HAPPY”相呼应,其中文意思是“玻璃让我快乐”。
有多快乐?张琳更愿意用开放式的园区来形容,“园区里,除了博物馆,还有餐厅、画廊、商店、艺术公寓。逛展之余,可以舒适地吃顿饭,在阳光下喝杯咖啡,或在户外广场休憩,算好时间看一场热玻璃表演……”博物馆随着时间在“长大”——从成立时建筑面积3000平方米,“长”成了2万平方米。
互动、体验、社区化,这是张琳在游历国外100多家博物馆之后为上海玻璃博物馆打造的定位。他心中理想的博物馆,不是冷冰冰的艺术机构,而是“关注人本身,让人们有参与感和归属感并获得精神上愉悦”的综合空间。在他看来,博物馆之于观众,是平等的对话方。
人的需求一旦得到满足,便愿意在此停留。据园区车辆进出数据显示,平均每户家庭在馆内逗留的时间是4小时。“我们的目标是24小时,甚至更长。未来要打造的是吃住行玩于一体的博物馆。”这并非空想。上海玻璃博物馆已推出可在帐篷过夜的艺术公寓,在电影画面出现的博物馆奇妙夜,如今成为现实。“博物馆不仅梳理、了解过去,更可以探索未来的无限可能。更重要的是,借助博物馆,改变了人与艺术之间的关系。”张琳说。
小型美术馆的“破圈”之路
淮海中路、常熟路的交界口,有一座法式建筑风格的“迷你”美术馆——不足400平方米的徐汇艺术馆。虽然身处市中心黄金地段,但来往的人群往往会忽略眼前的这所艺术馆。直到两次专题展览的举办,彻底改变了许多人对它的印象。
两次展览的主题分别是敦煌壁画乐舞和徽墨。“如果把缺点的延长线发挥好,也能成为优点。”“85后”、徐汇艺术馆策展人和馆长助理唐丽青的想法与众不同。在她看来,徐汇艺术馆的这两个特点使得专题展成为它的天然选择。
展厅虽小,也“大有可为”。以徽墨展为例,连洗手间的空间都充分利用,洗手间的帘子设计了古画中文人高士用墨的图像作为“软遮挡”,成为大受欢迎的热门展品。“资源有限?自己人上。”轨道镜动画《松香砚影》中,面对40余个人物动作难以流畅的问题,徐汇艺术馆职工们表演每个工匠的动作,所有道具全部利用建筑垃圾材料等DIY而成。唐丽青特意将这段花絮放在展览现场的动画片尾,观众以长时间的掌声回应这份用心和付出。
另一个独特之处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因为缺乏讲解员,策展人唐丽青又成了专职讲解员。3个多月的展期中,她讲了100多场,几乎每天都在讲,而每场时间3至4小时。她自称“徐汇艺术馆001号讲解员”,“我有信心,只要你听我讲5分钟,就能感兴趣。”有团队预约观展,一开始嫌讲解时间太长,选择“30分钟”版。结果到时间后,观众和唐丽青说:“下一场活动我们不去了,就在这里继续听你讲。”
曾经,策展人和艺术家们总是为徐汇艺术馆展厅里装不下超过2.8米的作品而深感遗憾。“公立小型美术馆其实很寂寞,保持着一种‘外围’的姿态。”她说,一座艺术馆,必须提供和输出真正的价值。徽墨展讲解词的最后,唐丽青用苏东坡的“非人磨墨墨磨人”来作结语。许多人一路听到这里时,往往心生涟漪,甚至流泪。“提供价值,才是展览中最有能量的部分。如果仅提供趣味化内容,未见得能留下深刻印象,最重要的是给予观众精神部分的连接。”唐丽青说,传统文化要和今天的人发生关系,才能继续生长下去,文博场馆要提供的,正是生长的那部分。
最终,敦煌乐舞专题展入选了文化和旅游部“2018年全国美术馆优秀展览项目提名”,徽墨专题展入选文化和旅游部“2019年全国美术馆青年策展人扶持计划”。在徐汇艺术馆之前,极少有区级小型美术馆的项目能够进入这一高级别的提名领域。许多观众成为徐汇艺术馆的忠实粉丝,反复“刷”展。
徐汇艺术馆“破圈”了。“美术馆要做的,永远不是迎合,而是引导。还是应该沉下来,做一些真正有价值的内容。”唐丽青说。
专家访谈
博物馆的生命力在于叙事
解放周一:如今一些博物馆的打开方式有何改变?
沈辛成(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助理教授):这几年,我们迎来一拨新的博物馆建设潮。许多博物馆邀请国际顶尖设计师,盖一座造型漂亮的大楼。其实,博物馆的精髓不在于建筑本身,也不仅仅在于藏品,而是它的说话方式。博物馆的生命力,取决于叙事的方式,将展陈内容更有效地传达给观众。
博物馆的改变,源于对观众的定义的改变,“人”成了整个展览系统的核心,否则它只是一个空旷的空间。近年来,许多博物馆都在重新定位,更好地与观众“对话”。比如,一大会址在经典的陈列之外,增加了书店和文创空间,展区内外形成了联动。不仅如此,一大会址越来越意识到博物馆的空间并不限于建筑本身,如今周围街区也被纳入旅游体验中来,游客无论是闲逛还是前来参加党建活动,都获得了安全的外延空间,可以安心合影,增加了博物馆体验的仪式感。
更好地与观众对话,还需要站在观众的视角去设计展陈。博物馆要考虑的是:我们打算让观众“打包”带走怎样的情感。这两年,徐汇艺术馆声名鹊起,连续几年打造“网红”展览,以敦煌和徽墨等为主题,在没有镇馆之宝的情况下大受好评,秘诀就在于抛弃了许多学科内的“行话”,让“外行人”觉得可亲可近。要知道,生活中最会指路的人,往往是自己容易迷路的人,博物馆内容设计同样需要这种推己及人的信念。
所以,叙事不是让陈列变得更花哨,或大量引入触摸屏等新技术。一个好的叙事空间要有“人情味”,让观众能够找到把自己代入进去的角度。比如展出瓷器,博物馆不仅要去激发观众的审美体验,还不妨详细展示制作流程,凸显瓷器后面的匠人:他们的生活日常是怎样的,上几小时工,吃什么饭等。孟母不就有三迁吗,这些都是有人情味的切入口。
解放周一:看来,逛博物馆,观众的获得感不光来自知识的增长,也来自情感的体验。
沈辛成:随着观众对博物馆体验诉求的变化,沉浸体验陆续进入博物馆策展人的视野。这是目前博物馆发展的趋势,不能只用静态的、理性的形式去呈现,还要考虑如何让情感和情绪流动起来。
譬如,美国纽约下东区移民公寓博物馆呈现的视角就很有意思。20世纪初,许多“新美国人”住群租房,这个博物馆的建筑就是幸存者之一。它的“玩法”不是中规中矩地让大家走一圈参观过去的老房子,而是沉浸式的代入,观众不能随意进出这栋楼,必须在馆方安排的时间,由讲解员拿钥匙领进门。推门进入时,你可以看见100年前新移民的简朴生活,听他们家族立足美国的变迁史。博物馆的主角是平凡人,他们的后代成了这座城市和国家的一部分,这就很容易让观众产生共情。而且,讲解员不少来自博物馆所在的社区,本身有归属感,对过去的生活是有感情的。有的行程还会在参观结束后,安排一个讨论会,观众不是立刻离开,而是聚集在一间大屋子,和同行者一起聊聊参观感受,聊聊对移民问题的看法,没准还能认识新朋友。
观展者对博物馆的心理预期不仅仅是满足于“教科书”的功能,他们带着好奇心而来,希望在这里获得非同寻常的经历,这种心理在本质上和欣赏一部跌宕起伏的电影相近,离阅读反而远一些。
解放周一:博物馆会不会讲故事,涉及观众是否能拥有更好的体验。
河森堡(原国家博物馆讲解员、科普作家):博物馆的讲解有一套标准流程,每个讲解员按照规定将语速控制在每分钟200字,配合讲解词做出一些手势。如何讲故事,表达是可以多样化的。我的讲解词,只有5%左右是标准化的,95%以上都是自己挖掘的细节。我喜欢有情绪的东西,所以细节中通常夹杂着情绪。
让讲解更好地呈现,需要从课外下功夫。我喜欢研读各种史料,讲解时会增加细节,让这个事情说起来特别有意思。比如,讲古代饥荒时,我不会一上来就说“那时的人民生活悲惨”,而是说“坐在马车里的人感受到了颠簸不平的路,因为车轱辘下压着满地的白骨……”
其实博物馆的讲解员和观众之间一定有条逻辑的链条,要和观众一直保持接触。如果你讲着讲着,观众越来越少,说明这样的方式他们不接受。我们不是人肉背词机,我们也不制造和生产“无聊”。讲解员最好能成为一名博物学者,带领观众打开人类与自然和历史之间的大门,做细致的观察和描述。讲解的风格并不需要完全一致,每个人都能用更擅长的方式向观众输送知识,讲述历史。
我的微博每天都在更新,会转发科技领域的文章,也会在知乎上写作历史知识类文章。其实我是在做实验,同样的东西,我用更新鲜的方式说出来,传播效果是不是更好?现在看,是这样的。国博讲解员有一个纪律:言必有据。讲解员不编故事,也不创造知识,而是当好专家和学者的“翻译者”,做一个传递知识和情感的人。这样就可以把有趣和丰富结合,留住观众。
解放周一:对上海的文博场馆来说,未来还有更多的打开方式吗?
沈辛成:现在的博物馆和维多利亚时期不同,它涵盖了历史、经济、人文、社会、自然、科技、艺术等方方面面,不再是单一私家收藏了。它可以成为一座城市有趣的灵魂,一扇对社会公众敞开的门。
博物馆成为城市的地标,仅仅是面向旅游者的吗?并不是。它可以和老百姓有更多的情感链接。上海这座城市的气质是海纳百川、兼容并包的,我相信未来博物馆的模式也有更多的可能性,扩展其文化多元性。
比如建一个新上海人社区博物馆,大家从五湖四海来上海打拼,做着不同的职业,过着不一样的生活。我们可以根据城市发展做口述史追踪,每年做不一样的主题,讲发生在城市里的故事。比如外卖小哥主题,还可以让观众体验送外卖的经历,自己背一背满载的外卖盒,学习用同情和善良对待在这座城市打拼的人。这种模式的博物馆不必有核心展品,但它有人文关怀,能让更多的人体会到归属感,这才是博物馆的公共服务功能的本质。除了教育,它还要凝聚。
能成为一座城市灵魂的,一定是一种“人之常情”,一定是有温度的。尤其是现在的年轻人更多地关注内心的世界,渴望从手机和日常琐碎中解脱出来,这时候你还对他说教那就没有效果。文博人需要转变思路,提供多元化的方案。博物馆既可以是大而全的百科全书,同时也可以属于社区和公众,教会人关怀。所以,不妨让不同的声音加入博物馆中,让公众拥有实实在在的获得感和参与感,让他们的知识和情感都能得到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