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陇南,有一个地方叫宕昌,这一名字沿用一千六百多年。在历史上曾设立我国羌人聚居区最早的行政建置——羌道,养育了一个古老的族群——宕昌羌,又建立过一个地方政权——宕昌国,国取族名,国都宕昌。如今还叫宕昌县和宕昌城,这些元素透出与众不同的信息密码。
曾经活跃在华夏民族源头的古羌族
溯源宕昌的历史,必须从中国多民族大家庭中的古羌族说起。
古羌族是我国古代民族中极其重要的群体,分布范围广,部落支系繁多,对中国历史和民族发展产生过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古羌族是人类历史上最早成功驯养动物的族群,至少亚洲牛、羊、犬均由他们驯化而来。著名学者马长寿先生在他的《氐与羌》一书中说:“由于他们以牧羊为业,供祀羊神,端公(羌民巫师)戴羊皮帽并饰两角以祈禳,故谓之‘羌’。”许慎《说文》释“羌”:“西戎牧羊人也,从人从羊,羊亦声。”
关于“羌”的文字记录始见于殷商时期,甲骨文卜辞中关于古代羌人的内容非常丰富。学者童恩正先生根据二十四种甲骨文著录,统计出有关古羌族活动的词条305条,涉及人祭或殉葬的词条最多。日本学者宫本一夫也认为,羌是指以畜牧业为生的人们,他们居住在与商朝相邻的黄土高原,这群被称为“羌”的部族常常用作牺牲。这足以说明古羌人在当时社会生活中地位极其低下。
羌人的始祖为炎帝。最初,古羌族分布在河西走廊之南,洮州(今甘肃临潭)、岷州(今甘肃岷县)之西的广大地区。先秦时期,羌人开始进入中原,其中大规模的有三次:第一次是公元前两千年左右的虞夏之际,一部分羌先民因佐大禹治水有功而留居黄河以南,被封为许多方国;第二次是周幽王三年(公元前779年),周幽王废申后,申侯发动包括羌民在内的西戎人攻入镐京杀死周幽王,一部分关中的羌民东迁到洛阳附近;第三次是秦襄王五十五年(公元前638年),秦国与晋国协议,将今甘肃陇山一带的羌民迁至今晋南、河南嵩山一带。除此之外,在成汤建国、武王伐纣时,也有喜武好斗、善骑射的羌先民迁徙到中原各地。
西汉时期,固守祖地的古羌人迫于匈奴的压力持续内迁。东汉后,迁徙更加频繁,人数超过千万,于是便有了“东羌”“西羌”之说。西羌仍是原来意义上居甘肃陇右地区、青海湟水河谷、河西走廊之南、洮岷二州之西广大地区的羌人,而东羌则指内迁到安定(今陕北榆林)、上郡(今宁夏固原)、北地(今内蒙古伊金霍洛旗)一带的羌人。
两汉政府对边郡的羌民,虽不纳入编户,不征赋税,但设官置尉严加管理,官吏对待羌族豪酋和民众任意欺压榨取,大肆侵夺其耕地和牧场,甚至滥加屠杀,致使羌民起义连绵不断。东汉建初二年(公元77年)到建安十九年(公元214年),羌人起义多达50余次,其中大规模起义有五次,成为瓦解东汉政权的重要力量。
三国时,魏、蜀、吴为扩充地盘和势力,把强悍善战的羌人作为争夺和利用的对象,羌人亦不堪压迫奋起反抗。两晋到南北朝时期,北方各民族豪帅拥众割据,羌人先后也建立了后秦国、宕昌国、邓至国等地方政权,显赫一时。
在两汉魏晋期间,古羌族迅速分化,有名有号的族群达一百余种。主要有先零羌、烧当羌、钟羌、勒姐羌、当煎羌、罕羌等,遍及西北、西南、河套等地,内徙诸羌已经与汉族呈错居杂处之势,有些羌族部落开始逐步汉化。
隋唐后,聚居在甘青和川藏高原的羌人有党项、东女、白兰、西山、白狗等部落,多数又被吐蕃融合。后来,党项羌人建立西夏国,其疆域包括今甘肃大部、宁夏全部、陕西北部和青海、内蒙古的部分地区,统辖32州,与宋金对峙百余年。西夏灭亡后,其后裔或流落中原,或逃回故地,或战败被俘,或留守原地,有些还逃到中尼边境或移居中亚。
一些民族学研究者认为,我国今天的羌族、藏族、彝族、哈尼族、白族、纳西族、傈僳族、景颇族、怒族、德昂族、拉祜族等都与古代羌人群体有关。
从宕昌羌到宕昌国的风云历史
宕昌历史悠久,早在新石器时代,就有人类繁衍生息。夏商周时期,已为古代羌人的聚居地。秦设羌道,统一管理羌人,是我国羌人居住区最早的行政建置。羌道属陇西郡,东汉初年,又改属武都郡,治所在今宕昌县城关镇旧城村。
这里的羌人族群后来被称为宕昌羌。古羌人氏族的名称以祖先命名者居多,也有以所在地命名的,宕昌羌应属于后者。
“宕昌”一词最早见于《水经注》“羌水”条:“羌水(今宕昌岷江)出自陇西羌道,东南流,迳宕昌城东。”宕昌羌在十六国末期正式出现在文献记载中。
我国西北边疆史研究学者薛宗正先生认为,在向阶级社会过渡的时期,羌族没有完善的政治组织和统治机构,以氏族部落为社会基本结构,除一小部分与内地中央王朝关系密切,接受皇帝册封外,绝大多数没有君臣上下之分。而宕昌羌人在建宕昌国之前,就采取依附中原王朝以求避灾自保之策,显然具有较高的生存智慧。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宕昌县城关镇先后出土了铭文为“汉率善羌君”“魏率善羌佰长”的两方铜印,2005年又发现铭文为“晋率义羌仟长”“晋率义羌佰长”的两方铜印,见证了东汉朝廷、曹魏政权和两晋王朝任命当地民族首领和部落头目来管理地方事务的重要事实。
西晋末年,朝廷内乱迭起,宕昌羌人乘群雄争霸的有利时机,独自坐大,称王建国。对此,《魏书》《周书》《北史》《南史》《南齐书》《梁书》《通典》《通志》中均有列传详述。《魏书·宕昌传》:“有梁勤者,世为酋帅,得羌豪心,乃自称王焉。”梁勤称王的确切时间史料记载不详,有些学者推断大致为东晋隆安四年(公元400年)。公元424年,梁勤之孙梁弥忽向北魏奉表请求内附,太武帝封弥忽为宕昌王,宕昌国政权正式肇始。其国境“自仇池以西,东西千里,席水(今甘肃甘谷南藉水)以南,南北八百里。地多山阜,人二万余户”(《北史·宕昌传》),大致包括今甘肃临潭、岷县南部至天水西界和武都北界一带。
周武帝天和元年(公元566年),北周大将田弘进军宕昌,直至城下,获25王,拔56寨,宕昌国灭亡。宕昌国有明确记载的时间是142年,共传9代12主。
一个蕞尔小邦,能在多国夹缝中生存一百多年,靠的是对内勤政理国,强化边防,对外审时度势,利用南北朝各政权相互牵制的心理,对其称臣朝贡,接受封赐,寻求庇护。
宕昌国很少向相邻政权发动攻击,更难以抵御周边政权的威胁与进攻。公元470年和公元485年,吐谷浑两次颠覆宕昌国政权。公元430年和公元448年,宕昌国还两次被仇池国占领。公元550年,宕昌国发生獠甘叛乱,国王梁弥定逃亡西魏,獠甘自立为宕昌王,魏派大将史宁平定变乱,杀獠甘,送弥定复位。这些史料信息尽显宕昌国存续之艰难。
也许有人会问,宕昌国灭亡后,宕昌羌的遗民们去哪儿了呢?从有限史料分析,不外乎两个方面:一是“隐姓埋名”留守当地,二是远走他乡,流散融入到周边部族,前者应是普通民众,后者多为王公贵族。早在宕昌国中后期,吐谷浑就已将部分宕昌羌人掠夺过去。宕昌国灭亡前后,一部分宕昌羌人流入党项部落中。还有个别群体流入邓至羌(今四川南坪﹑甘肃文县西部和舟曲南部)和白兰羌(今青海果落阿尼玛卿山周围,包括甘肃玛曲一带)。
值得一提的是流入党项部落中的宕昌羌人,在历史上依然有迹可循。周伟洲先生在他的《吐谷浑史》一书中论述道:“党项其中有原宕昌羌(如西夏之梁太后)……宕昌羌内一部分散入党项,一部分入吐谷浑”。当地文史学者陈启生先生、文丕谟先生也认为,这“一门两后”就是建立过宕昌国的梁姓羌人的后裔。
太后临朝摄政是我国古代社会的一种合法制度,西夏国也没能例外。西夏国建立后,惠宗秉常母大梁氏,崇宗乾顺母小梁氏,新帝幼小,不能独立处理朝政,大梁太后依靠其弟梁乙埋摄政16年,小梁太后依靠其兄梁乙逋干政13年,成为原宕昌国王族流入党项的代表人物。
唐朝中叶,吐蕃占领宕昌,强迫留守当地的羌人穿蕃服,习蕃语,充蕃丁,为吐蕃贵族耕种放牧,直到北宋熙宁六年(公元1073年)收复。三百多年的吐蕃统治也使当地羌人“遁身”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如今,生活在宕昌官鹅沟、大河坝等地的藏族民众,除从唐代从吐蕃迁徙而来的藏民外,基本上都是宕昌羌人的后裔,当地还有好多被称为“土户”或“土民”的也应该是汉化的宕昌羌后裔。
隐藏民间的古羌人文化遗存
宕昌羌和宕昌国给宕昌留下了丰富多彩的各类文化遗产,最引人注目的应该是“宕昌”这个名字。北周灭宕昌国后,改其地为宕州,统辖宕昌郡、甘松郡。隋朝改宕州为宕昌郡,宋置宕昌寨,明置宕昌驿,这个地名一直沿袭至今。再如位于今宕昌县城关镇旧城村的宕昌国故城(国都)遗址,被宕昌县博物馆收藏的四枚铜印等,特别是一些独有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更能窥见古代羌文化的神秘元素。
羌人最初“逐水草而居”,后来塞内居土屋,塞外居庐帐。而岷江流域部分羌民依山居之,累石为屋,在屋隅或要塞建一碉堡,用以自卫。这种民居风格在今天宕昌和舟曲的部分河谷仍依稀可见。还有,过去在山高林密农村地区取暖煮饭时使用的火塘和吊锅,也是比较典型的古代氐羌遗民的传统生活方式。
羌民的饮酒习俗起源很早,酒是古代羌人不可或缺的生活品。他们用青稞、大麦或玉米煮熟发酵酿制的“咂杆酒”(又称“罐罐酒”),是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须臾不离的饮品。在宕昌还流传着一种独特的酒令,当地人叫“抟拳”,由十九种手势与十四种令语组合成套,内涵丰富,变化繁杂,别具一格。划拳时,双方呼出特定的令语和手势,连续出指对呼,在庆典场合最能营造喜庆气氛。咂杆酒酿制技艺和“抟拳”已列入陇南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本世纪初,在宕昌十余户藏族群众家中陆续发现了苯教古藏文经书31函,50多卷,7000余页。经文既有古藏文创制前的象形文字及古象雄文写就的,也有古藏文写就的,均采用传统的梵箧装保存。其内容包含苯教法师祈祷的经文、禳灾防祸的咒文和苯教祭祀史料,涉及打卦问卜、治病禳灾、婚丧嫁娶、庆典节日、祭祀山神以及藏族古代原始哲学等诸多方面,被“上海大世界吉尼斯之最”认证为年代最久远的古藏文苯教典籍。有关专家考证,在吐蕃赤松德赞时期,吐蕃控制“唐蕃古道”,并占领陇右地区,为“兴佛抑苯”将大量苯教徒流放到宕昌,这里发现的苯教文献应该是当时被流放到此的苯教徒带来的。今天,这些藏族的文化遗存也渗透到当地“古羌人”的民间信仰之中,如用《苯苯经》祭祀凤凰山神,“参与”传承民间祭祀舞蹈等。
在宕昌藏民居住区至今还流传着凤凰山神救羌民的神话传说,祖祖辈辈也都敬奉凤凰山神。在他们心目中凤凰山神是人间最大的保护神,杀羊祭祀凤凰山神是他们生活中最神圣的信仰活动,有琐细繁杂的程序和娱神娱人的仪式,最具代表性的是民间祭祀舞蹈羌傩舞。
羌傩舞俗称“脑后吼”“牛头马面舞”,官称“雄猛舞”,古称“羌巴舞”,是当地一些藏族村寨表演的一种舞蹈,已被列入甘肃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羌傩舞有祭祀、祛病、驱鬼、求雨、祈福等法事仪式,包括喜调、悲调、怒调、吼调、咒调等十六种音调,原始、粗犷、古朴。在跳羌傩舞过程中,其中三位舞者头戴的“五方佛冠”,是当地民间故事中救民于危难之中的五位青年化身成佛的画像,而端公(当地人就叫“苯苯”)始终要诵念《苯苯经》,行法祈求神灵除妖驱邪,护佑百姓福寿安康。可见,羌藏两种古文化元素已融成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