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上海文化有着怎样的本来面貌——熊月之研究员在2018青年汉学家研修计划（上海班）的演讲
上海地处江南，它的文化和江南文化密不可分。更重要的是，要了解中国文化、了解上海这座城市，就必须了解上海文化的本来面貌，就必须了解江南文化和海派文化。
在学术界，一般有大江南、中江南和小江南之说。大江南就是整个长江以南的地方，中国在先秦和秦汉时期讲到江南，大多数讲的是大江南；中江南包括江西一带；小江南，就是太湖流域，主要包括南京、杭州、嘉兴、湖州、常州、无锡、苏州、太仓以及昆山、上海。现在一般所说的江南和江南文化，主要指的是小江南。
大江南、中江南、小江南是不断演化的，这跟江南的开发历史有关。但需要指出的是，经济江南和文化江南是有一定联系和差别的。经济江南有着比较明晰的边界，通常以地域为界。文化江南边界的界定，则相对比较困难。比如，讲江南文化不可能不讲到白居易和苏东坡，他们都不是江南人，可他们在江南有很丰富的生活，对江南文化有很大的贡献。
大致来看，江南文化重视人的价值、重视人的自由发展、重视展现人的才华、重视满足百姓的物质和精神需要。归纳起来，就是重实、重商、重民、精致、开放。大量的北方人到了南方，把原本在黄河流域内发展的中原文化带过来，跟南方的原住民文化有机结合起来，创造了新的文化。
新的文化即江南文化，代表了中华文化不断向前的发展方向。正是因为有了这个方向，中华文化在明清时期发展得非常耀眼，在整个人类文明的花园里显得相当瑰丽、鲜艳，具有独特的价值。
不同时期的江南，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很不一样
如果对中国文化有一定的了解，应该会知道《忆江南》。这是唐朝文学家白居易所写，今天人们一讲到江南，首先会想到这组词：
其一：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其二：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其三：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第一首讲江南好，告诉人们江南好在哪里；第二首、第三首都讲忆江南，江南最值得回忆的是杭州、苏州。苏州和杭州充分体现了江南特色，但二者又各有差别。讲杭州主要是自然的风景，讲苏州主要是人文、历史的风景。
为什么一开始讲《忆江南》？因为我想让大家了解，不同时期的江南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很不一样。我们今天讲的江南，其实是明清以后人们讲的江南。例如，早期古书认为，最肥沃的地方是陕西甘肃一带，最差的地方是江南这一块地方。那个时候，江南的土质是涂泥，水分太大，人走下去会陷进去，而古代排水灌溉技术不发达，这样的地方只能长草，不能长庄稼。所以，如果看战国或之前的中国文学作品，讲到江南，都认为它是不发达的地方。这是今天很难理解的。
事实上，在战国时期全国有26个有名的城市。其中，22个在黄河流域，如长安、咸阳、洛阳等，长江以南只有姑苏，也就是今天的苏州。那个时候讲到的文化名人，孔子、老子、墨子、孟子、庄子、荀子、韩非子等，没有一个是江南人，全部是北方人。这反映了那个时候中国的文化重心主要在黄河流域，江南开发是后来的事情。
那么，江南什么时候发生变化？那是两晋以后的事情，主要有两大因素：
一是西晋的时候，统治者腐败，互相争权夺利，北方一直打仗，使得中原很多人向南方逃。东晋政权之所以建在南京，就是因为北方战乱的原因。
二是气候变化因素。以前人们对这一点不是很注意，但近代竺可桢等人的研究发现，地球的大气候有变化的周期，那时正好是中国这一带气候由暖变冷的时代，北方变得寒冷，导致人们南迁。
此后，江南就逐渐发展起来，修筑了很多水利工程，大批荒地开垦为良田，稻田开始使用绿肥；人们开始种植水稻，并把北方的小麦推广到南方。江南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地发展起来，进而逐步取代黄河流域，成为今天所说的“鱼米之乡”。
江南园林看上去普通，但里面曲径通幽别有洞天
江南文化的发展与江南地区的经济发展、自然禀赋有密切关联。我把江南文化的特点归纳为以下几点：
第一，商品经济相当发达，商人地位有很大提高。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特别是在儒家文化中，商人历来受到压制。所谓“士、农、工、商”，商是排在最后一位的。但在江南，情况有了变化。宋朝以后，中国的城市生活开始丰富起来。宋朝的武力不是很发达，却非常重视文化。同时，宋朝开始重视发展海上贸易，由此商人地位有了很大提高。
此外，宋朝以后，棉、丝、茶在中国经济当中占了很大比例。唐朝以前，中国人穿的布不是棉花织的布，而主要是麻和其他织品。宋朝以后，人们普遍用棉花作为衣服织料。棉花对土壤有自己的要求，上海这一带近海，靠海的土壤含碱性比较高，不适合小麦一类的农作物生长，却适合棉花生长。所以，宋以后沿海一带的棉花得到大量耕种。
到了明清时期，太湖流域一带的内在分工已相当充分，有的地方种粮食，有的地方种桑树养蚕，有的地方种棉花。学经济学的人知道，分工越细越容易促进技术进步，而技术的进步又能促进地方经济社会发展。在这个过程中，商人可以起到很大的作用。所以，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商人在江南的地位有了很大提升。
第二，商品经济的发达、商人地位的提高，带来市民文化的发展。
所谓市民文化，简单来说就是强调城里的人，强调商人，强调物质生活的重要性。我们看明清时候的文学作品，如《三言二拍》等，常常会看到跟以往理解的中国传统文化很不一样的地方。这些作品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强调人的基本生活需要，强调人的自由发展，强调人的价值和人的尊严。而写这些作品的人和作品流传的地方，主要在江南。如冯梦龙、凌初、李渔都是江南人，他们的作品多为反映江南人生活场景、旨趣及审美情趣。
第三，讲究物质生活，行为偏离正统。
中国在明清时期，对人的衣食住行有很多规定。比如，规定有些质地和颜色的衣服，普通人是不能穿的。但在明中期以后，江南一带普遍发生“不守朝廷规定”的情况。人们讲究衣着、讲究住房、讲究吃的品质，原因就是江南经济发展带来了生活富裕。人在解决温饱后，就会追求其他方面的发展。而当时科举考试在地方是有名额限制的，江南很多读书人没有办法通过这条路谋求发展。因此，一些人为了体现自己的存在、体现自己的价值，就更加讲究生活品质。例如，江南园林外面看上去很普通，但里面曲径通幽、别有洞天。江南人喜欢把讲究放在里面，这是值得深入探讨的话题。
第四，实学的传统。
所谓实学，即讲究实际、讲究实效、讲究实用，是中国文化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方面。这里，我想讲中国古代思想文化史、讲中国引进西学的时候都会提起的三个人。一个是徐光启，一个是杨廷筠，一个是李之藻。
徐光启是上海人，他和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合作翻译了很多西方科学技术的书，几何学的点、线、面、三角、直角、锐角等都是徐光启那个时候确定的。杨廷筠和李之藻都是杭州人，他们在引进西方科学技术方面也作了很大的贡献。
这三个人之所以相信西方科学技术，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当时江南是科学家“生长茂密”的地方。清代学者编《畴人传》，用今天的话讲就是科学家传记，其中一半以上的科学家是江南人。这从一个侧面说明江南这个地方对科学技术研究的重视。
第五，爱乡爱国情感浓烈。
爱国爱乡不是江南人独有，但在江南这个地方非常浓烈，不仅是一种情怀，而且涌现了很多跟爱国主义关联的理论。最有名的是明代东林党人，他们提倡读书人对于国家事情必须关心，正所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与黄宗羲、王夫之并称为明末清初“三大儒”的顾炎武是昆山人，在文字学、考据学、哲学等很多方面有重要贡献。他提出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至今仍家喻户晓。顾炎武考察了全国很多地方，从江苏到山西，带着两头毛驴，一头驴背行李，一头背书，每到一个地方就用实地考察的东西与书籍进行对照。如果实际考察的情况跟书上不一样，他就对书中记录进行修订。因此，他写的书对后人研究地理学、研究地方风俗和民生有重要参考价值。实地考察得到的数据和从书本到书本是不一样的，这种注重实际的精神是江南文化的重要特征。
第六，讲到江南文化传统，还必须提到分工细密、技艺发达。
江南地区的分工非常细，除了前面所讲的市场分工，各种行业分工也很细。分工的结果，导致江南的技艺很发达。在中国中学教科书里曾有一篇《核舟记》，讲的就是江南人雕刻技术的巧夺天工。原材料是一个“长不盈寸”的桃核，上面刻有宋代文坛上的一个典故——“大苏泛赤壁”。小小的桃核上刻出那么多生动图像，其技艺程度之高可见一斑。此外，大家比较熟悉的苏绣、顾绣等，也体现了江南精湛的技艺。
海派文化以江南文化为基础，以移民人口为载体
讲完江南文化，再来看上海。上海是江南一部分，海派文化是在江南文化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在开辟为通商口岸之前，上海行政隶属关系是江苏省松江府上海县。以前西方人来上海，说“上海是中国的三等城市”。为什么是三等城市？因为中国那个时候的城市，第一等是省会城市，如广州、杭州、南京；第二等是府城，如松江、宁波等；第三等就是县城，上海那个时候叫上海县，所以是第三等城市。
不过，当时上海在全国并不是很小的城市。美国汉学家施坚雅研究认为，1843年，上海在全国城市的序列当中排在第12位。第一名是北京，第二名是苏州，第三名是广州，然后是武汉、杭州、成都、福州、西安、南京、长沙、天津，上海是第12名。
开埠以后，上海快速兴起。到1919年已成为中国特大城市，人口是240万，比第二名广州多80万，比第三名天津多150万。由此，我们说上海是近代中国最大的城市，这是毫无疑问的。
回过头来看海派文化，它有两大基础：一个是移民人口，另一个是江南文化底色。
上海人口从1843年的20多万增加到1949年的500多万，其中85%是从全国各地来的。这就带来以下几个特点：一是异质性，人们来自不同地方；二是人口密集性，城市人口密度远高于其他地方；三是陌生性，互相之间不熟悉，属于陌生人社会；四是流动性，上海人口跟全国各地有密切的联系且流动频繁，使得上海成了全国的上海。
上海是一座移民城市，移民人口当中的80%是江南人。人是文化创造的主体，也是文化的载体。来上海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怎么做事情，都会体现自己的本来文化。上海的海派文化以江南文化为基础，以移民人口为载体，并学习了西方的一些东西，进而逐渐发展起来。
具体可总结为以下几个特点：
一是独立。外来移民离开原来相对熟悉的社会环境，原来对人约束的传统宗法环境不存在了，个人有了更大的发展空间。这种空间为人的主观能动性发挥提供了理想的环境。
二是务实。江南人很务实，到了城市以后更加务实，会理直气壮地经商牟利，理直气壮地享受生活。
三是自强。所谓自强，就是原来的家世背景没有什么用了，在上海发展主要看个人的才华和能力，因此非常强调自己能力的锻炼。
四是创新。上海各路人才都有，中外人才都有，要想从竞争中胜出，一定要善于创新。
五是法治。我们以往对老上海有片面的理解，以为上海滩是乱七八糟的，到处有流氓斗殴，其实不是这样的。
事实上，上海是近代中国法治系统发展颇为完善的城市，近代中国最早的律师制度由上海引进，且上海人较早地形成了重视法规、重视法律的传统。一直到改革开放以后，人们来上海谈判合作还会发现，跟上海人谈判很难，因为上海人对具体的法律条文很讲究，但谈成以后，会严格遵守、兑现条文。
六是由爱乡而爱国。正因为上海和全国各地有密切联系，外地一有大事，上海市民就会特别关心。五四运动最先在北京爆发，先是学生罢课，到了上海后就变成工人罢工、商人罢市，引发全世界的关注。
近代上海有自己的公共空间、自己的报纸、自己的电台、自己的演说，故当其他地方发生事故后，上海有一定的余地跟进。比如，著名的抗日歌曲、剧目，如《大刀进行曲》《放下你的鞭子》等，大多在上海产生，原因就是上海是全国抗日救亡的中心。这就是城市对于文化集聚的作用。
此外，作为中西方交流的前沿和窗口，上海相比国内其他地方更具国际视野、更能海纳百川、兼容并蓄。这是上海跟许多城市不一样的地方，也是我们今天了解海派文化、了解海派文化和江南文化关联应该知道的东西。
熊月之 上海市历史学会会长、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复旦大学特聘教授。曾任上海社会科学院副院长、历史研究所所长等职，致力于近代史、上海史研究，主编《上海通史》。
（整理人：王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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