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榕江高铁站去往洋洞的公路蜿蜒崎岖,路面坑洼,越走越颠簸。我打开手机地图,发现汽车早已驶入了道路标识盲区。那个叫洋洞的地方,藏在黔东南的大山深处。
这辆破旧的营运车跑了快两个小时,终于停在一个叫岑埂的苗寨旁边。司机引领十几个人爬上对面山坡,那里出现了一所学校。远远看到李善富正与施工人员一起安装学校的木栅栏大门。见一帮人走来,他赶忙迎上前笑着逐一打招呼。与我上次见他相比,善富明显黑瘦了,脸上带着疲惫,眼角布着血丝。
晚饭就在学校新建的木楼上吃,米饭和炒菜,简单而朴素。善富说,你别看这粗茶淡饭,可全是有机食材做的,一点污染也没有。饭后,他又张罗着开预备会,折腾到很晚,才用那辆营运车把我们拉到位于岑丈坡的牛耕部落营地。那里有十几座木屋,坡顶的一座稍大,算是接待中心,其它都立在半坡上,彼此相隔十几米到几十米,木屋再往下,是模模糊糊的水田。去哪座木屋住宿,都得用手机照明,蹑着脚小心翼翼在弯曲湿滑、草深没膝的田埂上行走。抬头望,天空繁星闪烁,远处群山黝黑,四周寂静无比。
接下来的两天,我们跟随安排到处参加活动。“乐上云端”田园音乐会精彩纷呈,苗族的腰鼓、侗族的琵琶、村民的山歌响彻杜鹃花丛,回荡在千山万壑;虫茶、天麻、小黄姜等珍奇农产品吊足客人的胃口;新建的幼儿园里,孩子们正在认字、做操、游戏,彬彬有礼,童趣一片;长街宴一字摆开,人头攒动,喜气洋洋。糯糯的乌米、黄米、紫米香飘风雨桥,只是那低矮的小板凳,让从法国和比利时来的两位有机专家一时难以适应,让人忍俊不禁。
所有这一切,都让我感到新奇有趣,却又不是让我最挂心的。来之前,善富说,他在贵州有头牛,洋洞是中国最后的牛耕部落,洋洞的有机农业能做出一篇好文章。这两天他忙得不可开交,来不及让我看《我在贵州有头牛》的短片,而我极想知道他和那头牛的故事。
原来洋洞是一个大的行政村,包括上洋洞、下洋洞和岑埂三个自然村,五六千人,几乎全是苗族和侗族。山腰上那一排排梯田是这里人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耕地。
梯田里积满山泉水,波光粼粼,风光无限。水田旁边隔不多远就有个小木屋,牛一年四季大都待在这个牛栏里,村民每天割草喂养,把牛粪积攒起来,春耕前抛洒到田里,那是最好的有机肥。夏天稻子扬花之前,分时段放养鱼和鸭,形成稻、鱼、鸭共生的生态系统,以此去除杂草,防治病虫害。年复一年,土地有机质十分丰富,水土干净如初。
善富来洋洞是个偶然。2016年春天,他拍摄公益纪录片《有机人》时,认识了洋洞人杨正熙,杨正熙请他去洋洞看看,热衷于有机事业的善富年底就来到这里。他看了这片自然山水和苗侗人家,异常兴奋,但百姓一些生活习惯相对落后,让人堵心难受。也是心中受到了触动与感染,积年的愿望此时化作了一个率真的决定,善富没想太多,和妻子打个招呼,把南京的企业交给别人经营,留了下来,与辞去公职的杨正熙一起,开始研究洋洞生态乡村保护与发展,调动仅有的资源,极尽所能地干起来。
当时的洋洞村,一边是原始古朴的美丽苗寨侗乡,一边是失于管理的村内卫生乱象;一边是青山绿水白云缭绕,一边是河道里堆积如山的垃圾。他去村民家里走访,主人说你们看看牛圈吧。屋子里太乱,无法插脚。他组织村民开会,宣讲发展有机农业的重要性,会开到一半,人走了不少,原来是一些百姓听不懂普通话。
善富觉得,他要做的事太多了。
仅清理河道垃圾一项,他们就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塑料袋、尿不湿、卫生巾、爆竹皮、破衣物,一堆一堆,又脏又臭。善富带头下河打捞,带头捐款,租来挖掘机械清理。开始时,老百姓只站在河边观望,但看到这些外地人坚守在这里,不怕脏,不怕累,辛辛苦苦做这些事。加上村党支部动员,村民们陆续参与进来。从春到夏,终于把这些堆积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垃圾清除干净,河道重新变得清洁起来,大人孩子高兴地在河里洗澡,洋洞河两岸新美如画。
善富对洋洞最倾心的,是牛耕生态农业。在这片山区,黄牛是最重要的生产工具,是普通农民家里房产之外最贵重的财产。村民的水田都在山上,田边小路又窄又滑,无法实现机械化耕作,即使可以用小型动力机械,也会有铅污染,所以保护耕牛就是保护水土,就是巩固提升传统农业。这些年,村民外出打工的越来越多,耕牛有减少的趋势,许多有牛户都是困难户,家里经济支撑不住时,只好卖掉牛,外出打工无人喂养时,也会卖掉牛,婚丧嫁娶时则会杀牛宴客,千百年来农民坚守的躬耕乐道的传统不断受到冲击。善富决定联合外地朋友,发起“爱予耕牛”的公益行动。
他们把洋洞的耕牛登记造册,排出序号,配上照片,展示给城里人、企业家。城里的个人、家庭、团体都可以认养,认养头数不限,对困难农民家庭优先安排。每头牛每天由认养人给予喂养人七元钱的补贴,同时规定了喂养人、认养人、监督人的职责。认养期间,喂养人不能杀牛和随便卖牛,卖牛必须经由监管人员同意。认养人不再续养时可以转养给他人。
假如一个贫困农民家里有一头牛,他每月可以得到二百一十元补贴,每年可以得到两千五百多元补贴,而当下洋洞一个贫困家庭每年的收入比这个数高不了多少。一头牛积攒的牛粪可供五亩作物的用肥量,产出的有机稻米售价是普通稻米的两倍以上。如果一个困难家庭养三头牛,每年可以得到七千五百多元的补贴,加上稻米的收入,这个家庭的年收入就能达到五万元。仅此一项,农民养牛护牛的积极性大大增加,脱贫和小康也有了希望。
善富说,大牛生小牛,小牛长大了再生小牛,洋洞“千牛同耕”的景象将长久存在,这方山水将会永远干净,生机勃勃。
洋洞那些年龄偏大、无法外出打工、只能在家做轻体力劳动的村民最为高兴。一号牛的喂养人叫杨吉光,是尿毒症患者,他半个月就要到县医院做一次透析。他家养了四头牛,每天很早就起床割草,虽然很累,但他可以做。他家里有老人,孩子要上学,加上政府帮助,他能把日子过下去。如果去城里打工,反而支付不起透析的费用。
十号牛的喂养人叫杨志祥,他也是尝到养牛甜头的洋洞人之一。去年秋天,他拿着新打下的两斤紫米来到上洋洞村书记家里,请她把米送给那个支持他养牛却没见过面的恩人。那两斤米几经辗转,终于送到北京的那位认养人手里。杨志祥后来外出打工,耕牛由他父亲喂养,家里收入不断增加,他十分开心。
“爱予耕牛”的认养者、志愿者都是慕名而来的。一些志愿者从城市来到偏远山区,克服生活不适,带着对理想的追求,精心织起这张真善美的心灵之网。让他们欣慰的是,他们看到了一个个农民家庭命运从自己手上改变,看到了苗寨侗乡点燃起的希望,看到了许多城市人因为认养耕牛而增添了一份对山里人的牵挂,心中生出美丽与善良。
善富不满足,他把目光瞄向了生命之源的“水”,发起“红豆杉泉”公益计划。苗侗山寨的山泉水甘甜可口,除了人畜饮用,便是流灌进这无边的梯田。每眼泉边大都长着一棵红豆杉,根系发达,赋予了泉水微量元素和生物活性。善富与志愿者一起走遍村寨角落,逐一登记,清理泉眼,筑起泉屋,定好规矩,泉水更加欢畅,稻米愈加清香。
洋洞过去只有一家幼儿园,村里近百名儿童无法入园,只能由大人看护,给本来就缺乏劳动力的山村带来很大负担。老师和乡亲们反映这事,善富觉得很重要。他卖掉一处城里的房子,借助村里原来几乎废弃的学校,建起两处清泉学堂,并组织培训幼儿教师,让孩子们几乎全部入园,村民有了更多时间养牛和从事其它生产。他们还利用清泉学堂开设农民课堂,弘扬文明乡风,灌输先进理念,努力建立起各项管理的长效机制。
善富成了洋洞及周边村的名人,他早已不是那个出没于城市豪华饭店的企业家,变成了饮泉水、吃糯米、与村民同忧同乐的洋洞人。走在寨子里,人们都会主动和他打招呼、拉家常,亲切地喊他李老师。李老师,成了这片山区温馨的称呼。日复一日,他与洋洞的情感越来越深。
善富设想打造的“洋洞有机小镇”,除了产业发展,还涉及教育、医疗、养老等,范围也扩大到周边的归埂村、盖宝村、宝塘村,三十多个寨子,一万两千多人。他把大部分时间留在了这片山区,也时常感到力不从心,只能不用扬鞭自奋蹄,追逐心中的梦想。面对纯朴善良的山区百姓,他只想把事做好;面对别人的疑问,他只说我喜欢这样。
我已和善富说好,也认养一头牛,让它在“千牛同耕”的壮观场景中扮演一个角色,带给洋洞某个家庭一份欢乐。
(责任编辑:张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