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国留学时,我习惯于身边浓厚的文化艺术氛围,各类音乐节、戏剧节、电影节、展览让人应接不暇。无论是大城市还是小城市,往往都有水平不俗的文化活动,且近在身边,方便人们参与。而每年9月,我都有一份特殊的期待专门留给“文化遗产日”。
“欧洲文化遗产日”首创于法国。1984年,时任法国文化部长雅克·朗在法国设立“古迹开放日”,旨在让更多普通民众可以近距离参观、感受文物古迹,享受全人类共同的文化遗产。1985年,在西班牙格拉纳达举行的第二届欧洲议会(并非欧盟机构)的大会上,雅克·朗提出将“古迹开放日”推广至全欧洲。很快,荷兰、英国、卢森堡、瑞典等国纷纷开始推行自己国家范围内的类似开放日。1992年,雅克·朗将开放日从原来的一天延长为两天,并将其更名为“国家文化遗产日”。2000年,时任法国文化部长凯瑟琳·塔斯卡将其更名为现在的“欧洲文化遗产日”。目前,这一开放日早已超越国境,遍及全球五十多个国家,到今年已举办到第38届。从疫情中走来,今年的主题是“大家的文化遗产”。
每年9月的第三个周末,法国各大博物馆、剧院、教堂、城堡会免票或以优惠票的形式向公众敞开大门,还会组织、策划一些特别的文化活动。比如卢浮宫会在欧洲文化遗产日推出夜场参观。另外,还有一些平日里不对公众开放的场所,诸如,法国总统府爱丽舍宫、银行、法庭、省政府、市政府、商会,甚至一些科研机构和工业基地等也会在此时敞开大门,安排导览和参观活动。更有一些私人产业,也是在这时打开了大门,感兴趣的人们可以在官方提供的可参观场所清单里耐心寻觅。
学生时期在欧洲游学、生活,每年的欧洲文化遗产日是我不会错过的节目。我曾经在欧洲文化遗产日正好去到卢瓦尔河谷附近旅行。那里历史悠久,文物古迹众多,城堡林立。当时,我恰好撞上一所私人城堡对外开放。预约了时间到场后,我在承包主人的带领下进行了参观。结束后居然还有惊喜:花园里,主人还安排了一场小型无伴奏室外四重唱音乐会。那时演奏的曲目、时长均已被我忘记,我却深深记得那日的光、柔和的风以及悠扬的歌声。
欧洲文化遗产日期间,公共场馆的参观和文化活动大多是免费的,至于私人产业,或者归属于地方的场所则可根据需要收取少量费用。到了那两日,可谓盛况空前。各个开放的参观点门前,人们早早地排起了长龙,一些热门参观点的排队等待时间可能长达2小时到3小时。2018年,期待参观爱丽舍宫的人数众多,等待时间竟然长达8小时。而一场漫长的等待,有时足以摧毁人们精密排好的紧凑参观计划。
2013年,在波尔多攻读博士学位时,我作为志愿者之一,深度参与了欧洲文化遗产日。我所协助的参观点,是名为福里杰斯公馆的私人产业。屋主雷诺当夫妇拥有并修复的福里杰斯公馆是融合了新艺术、装饰艺术和阿拉伯艺术三个流派,修建、装饰于1912年到1927年的私人公馆。他们于1999年买下这处产业,而后全家生活在此。雷诺当一家自愿加入“欧洲文化遗产日”项目,接受公众免费参观,因此,福里杰斯公馆就在波尔多市的免费参观名单上。
按法国政府的规定,加入项目的私人产业在日常维护、修复时可以得到政府补贴。具体负责这一事宜的是大区文化事业指导中心(DRAC),他们拥有具备古迹修复资质的建筑设计师网络,可以帮助联系。这些设计师往往有挂钩的施工机构,能够保证修复计划顺利施工。资助方面,政府规定相当严格:如果同意开放参观,私人能获得古迹部分修复的全额补助;如果不同意开放,则补贴古迹修复费用的一半。拿福里杰斯公馆为例,如果修复的是露台上的喷泉,则可获得全额资助,如果是对主人之后加建的敞开式厨房的油烟机修理,则得不到任何补贴。
当年福里杰斯公馆的参观活动共招募了4名学生志愿者,我和另一位女孩负责带队导览。这样一来,可以大大地减轻雷诺当先生和其夫人的工作量。四个人轮流带队,还可缩短带队间隔,减少民众排队等待的时间。另外两位学生则负责帮助维持秩序,引导门外排队的众人。志愿者事前有一场培训。女主人卡特琳娜给大家开了短会。主要是明确分工,告知当日的注意事项,并给了我们一些关于房子的历史和风格方面的参考资料。
从门厅、客厅、起居室、露台直到花园,卡特琳娜带着我们把整个路线走了一遍。参观时间总计30分钟,每组不超过12人。除了导览时各个停留点安排的时间,导览中需要特别注意的细节也被强调得很清楚。例如,禁止踩踏花园的草坪,关注团队中的每一位成员,不能让他们单独落在后面。参观结束后,送他们直至大门外,再开始下一组的导览。
活动当天,我虽有些紧张,却也跃跃欲试。我带上了自己的笔记上岗,除整理好的打印资料外,还有我用蓝色圆珠笔认真补上的注意细节、延伸知识等内容,以备不时之需。忘了那一天我究竟带了多少组参观者,只记得对着不同的游客讲了好多遍后,许多内容就可以信手拈来。来参观的法国人大多亲切友善,他们会安静地听、仔细地看、适时回应,很有规则意识,这使得大家的整个参观过程都很愉快。
导览的过程中,我也仿佛漫游了旧时光。我时常在想,建筑真是神奇的空间,与每日生活息息相关,却又同时汇聚了时间的维度。曾经的岁月就静静地存在于每一处细节里,一座雕塑、一幅壁画、一面玻璃甚至一个纹样,都将当时的审美、当时的理念、当时的技术和艺术统统汇聚其间。文字的描述和记录,原来都抵不过建筑的温度,那样切近、可触可感。
2021年,距我回国已有8年时光。中间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再回法国看看。这个暑假,我与雷诺当先生通视频,再度聊起福里杰斯公馆。他告诉我,家里又开始做修复工程了。这次要做的是外立面,墙体颜色和窗户的所有外部百叶窗,他都打算恢复成从前的样子。工程将大约持续5个月。
他说,年底会发照片给我看。我问他,这么多年了,修复工程什么时候才会最终完结。他笑着说:文物的修复永远不会完结。面对历史,面对这样的文物,我们得非常谦逊。即使买下了这处房产,我们也不是它的所有者,它属于历史、属于艺术。我们只是在某一短暂的阶段成为它的守护者,还要将它继续传递下去。雷诺当先生说,未来福里杰斯公馆终会迎来新的主人。不过,有一天,如果要卖这座房子,一定要知道接手的人打算怎么做,是否会好好保护。如果打算拿去作为商用,或者大改结构,他们是不会同意出售的。
在欧洲,法国与意大利一样,有着数不胜数的文化遗产,这些宝贵的文化遗产光靠国家的力量去保护还远远不够,把所有建筑遗存都变成博物馆也不现实。文化遗产,也许还是应该活在生活里。
想到这里,一部每年夏天我都会重看的法国电影《夏日时光》又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导演奥利维耶·阿萨亚斯用一整部电影想要讨论的,正是雷诺当先生说的问题。影片的最后,母亲去世,老屋终究还是挂牌出售。曾经生活中每日使用的家具、器皿、挂在家中的画……大多成了博物馆的展品。后来,大儿子带着全家去博物馆参观曾经自家吃饭用的餐桌椅,并在心中默默地问:到底怎样才是最好?
(作者系浙江大学外语学院高级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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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国各显神通 促进民众文化交融
“欧洲文化遗产日”期间,参与国都会各显神通,除了以免费或优惠参观形式开放大批文化遗产地,还通过举办互动展览、手工艺作坊、导览、文化艺术节、历史情境再现演出等主题活动展示欧洲特有的文化技艺、传统、建筑、工艺等,帮助人们走近并认识那些曾经塑造欧洲历史的文化遗产,了解欧洲人共同拥有的历史过往。近年来,遗产日鼓励发挥科技与创意在文化遗产保护和开发中的作用,一系列数字技术应用、文化创意以及社会教育活动也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遗产日舞台上。
2018年,“欧洲文化遗产日”还首次创立了两个试点项目——“欧洲文化遗产创造者周”和“欧洲文化遗产故事征集”。前者以青少年儿童为目标群体,鼓励他们走进身边的文化遗产地并以照片、漫画等个性化方式进行记录,所创作的作品将由专家进行评审,从中选出10位小作者,赴斯特拉斯堡参加一项特别活动;后者以致力于文化遗产保护及宣传的个人、组织及协会为目标,分享各方与文化遗产的故事,鼓励更多人参与到文化遗产工作和活动中。
欧盟官员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表示,“欧洲文化遗产日”给人们带来一种独特的体验,让大家真切感受欧洲文化的多样性,并进一步了解其背后故事的精彩动人。这项活动不仅激发了人们的想象,更使大家能够真正参与文化生活。同时,它也是一个成功的实例,促进欧洲民众之间的相互理解,为保护和推动欧洲文化发展融合做出努力。它还以一种特殊方式让人们去探寻彼此之间的共通之处,并思考在同一个空间生存的真正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