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建筑是一座城市的生动面孔,呈现着耐人寻味的“历史之美”。如何让老建筑“活”在当下,文保界专家们一直念兹在兹。数十年来,济南市考古所所长李铭,为保护济南老建筑,倾注了大量的情感和精力。“生于斯、长于斯,这里有我最熟悉的一切。我深信,泉水同古城老街区完美融合与共存,才是济南城市的灵魂和魅力所在。”记者专访他时,这位“老济南”真挚地说。
百年建筑,
82分钟“凌波微步”
济南的一次老建筑平移,曾引发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2020年6月10日中午,矗立在历山路47号院内、有着110余年历史的原天主教方济圣母传教修女会院上演“凌波微步”,历时82分钟,被平移至历山路与东关大街路口西南角,未来将被打造成独立的城市景观。
文物平移在济南早已成功开展多例,不少都由李铭主持负责。比如,位于济南市槐荫区纬六路27号的原山东丰大银行,俗称“老洋行”,是济南商埠区保存较完整、具有巴洛克建筑风格的“孤本”。2005年9月,为配合纬六路的拓宽改造,它被向西平移了15.4米,是山东省首座通过平移而保存下来的老建筑。现如今,那里已被改造成民宿并开始营业。
再比如,2008年,济南市考古所又负责了宏济堂西号两座楼的平移保护工程,是济南市首次同时对两座历史建筑进行平移“搬家”。“那是为了配合五里沟片区的棚户区改造。宏济堂西号可是‘老字号’,和北京的同仁堂、杭州的胡庆余堂一同享有盛誉,是济南这座城市发展、变迁的直接见证,不能随随便便拆掉。”对此,李铭记忆犹新。
顺着这话,我们采访的思绪也一齐飞回到百余年前。不少老济南可都对“宏济堂”这块“金字招牌”背后的故事津津乐道——1907年,北京同仁堂药店少东家乐镜宇,出资2000银元,取得山东官药局承受权,在济南创办了这家药店;1909年,在济南西关外东流水街又有了宏济堂阿胶厂,那可实打实是热播剧《大宅门》中白七爷创办的“泷胶庄”的原型;1920年8月,乐镜宇又出资银元9500元于商埠经二纬五路西五里沟南口(原经二路375号)购地一亩整,修建二层楼房两座共10间,约440平方米,作为宏济堂第一支店——宏济堂西号…… 讲到这儿,李铭开始“划重点”。“西号那两座楼造型简洁大方、线条挺拔、中西合璧。当然,它们的平移难度也非常大,楼体差不多有800吨,此项工程包括两楼体平移旋转抬升,当时也创了山东平移老建筑的一个纪录。施工时,首先‘动身’的是北楼,而后南楼再北移到北楼原先所在的位置,北移的距离约11.8米,向东移动的距离是16米左右。整个团队制订了详细的方案,采用的相关技术都相当先进。”
如今,宏济堂西号两座楼已作为宏济堂博物馆对社会开放。其中的展品,有清朝时期印制的《脏腑明堂图》、民国时期的黑釉药罐,还有宏济堂原藏的六大箱民国版《古今图书集成》、民国版《四库全书》的60多函医书和其他几十种清代木版医书等等,颇为珍贵。“这种‘一边展览一边营业’的方式,对于文物保护和历史文化传承有其可取之处。它既能全面展示这家百年企业的历史文化、丰富内涵,又能对推动企业本身发展起到促进作用。人们还能看到旧时药店的经营特色,看到当年做药、卖药的过程,这是独特的店堂文化的延续,是活的文物。”李铭曾为如是的保护思路“点赞”。
老电报大楼留在原址“瘦身”
“不过,平移并非最好的法子,只能算‘退而求其次’的方式。”李铭坦言,这并非“上策”。文物保护有三种方式,第一种是就地保护;第二种是平移保护;第三种,也是最下策,就是迁移保护,即“拆除以后把零件再次组装”。“我心中最好的保护老建筑的方式只有‘就地保护’。就地保护,能够保持对文物最大的尊重。”
为何?李铭觉得,老建筑“内涵满满”。他回忆,自己和同事曾“挖”过一个20世纪50年代的4层筒子楼,当时感觉“特别惊讶”——其所谓的“地基”就建在80公分的黄沙之上,整栋楼却坚固异常。“这不就传递出丰富的历史信息?困难年代,建材匮乏,哪有那么多的钢筋混凝土?只能因陋就简,用黄沙打地基。”
“这么一个细节,就告诉我们——建筑是一种‘活的历史’,它绝不冰冷,它有生命,它可触摸,它能把先人的生活状态娓娓道来。而它所携带的历史信息当然还包括周围的环境,还有文物保护控制地带。这是一个整体,一座城市、一个族群的人文风俗、科技发展、生存智慧甚至生活的‘时尚度’,都能借由这个整体体现出来。所以,要保护它,就应该是‘全方位’的,不只是单纯地保护建筑建构这一个点。”
这种观点,在国际上已获得相当范围的支持和提倡。一些国家,已开始尽可能将合适的规划放到文物建筑的周边,力求现代建筑不侵扰文物建筑,营造周边环境时,力求与其风格统一,从而体现有机的联系。还有的,则在规划时“离文物远远地”,借此给历史建筑留足生存空间,呈现良好的历史风貌。
李铭也一直在进行大量探索,想方设法、最大限度地主张、推动,在原址留住文物的“本来面貌”。他还给记者讲了为济南老电报大楼“瘦身”的故事。
济南府开埠百年,经一路“洋味儿”极浓。在这条街两侧林立着不少西式建筑。而与原胶济铁路火车站隔街相望的,就是济南现存最早的电讯建筑,位于经一路91号,始建于1904年。本地人喊习惯了,就唤作老电报大楼。其建筑建材以石材为主,坚固耐久;圆形窗洞、圆柱状角楼等,均是典型的巴洛克风格。彼时,那里车水马龙,热闹非凡,曾是老济南人气最旺的地界之一。不过,到了2004年,因经一路要拓宽改造,正好100岁的原济南电报大楼何去何从,引起了一番热议。李铭和相关部门进行了深入研讨、论证,最终确定了保护性“瘦身”方案。
据张润武先生《济南老建筑(近代卷)》记载,老电报大楼东西沿经一路长近30米,南北沿车站街长约32米。建筑主体原本呈两翼基本对称的格局。李铭告诉记者,那次“瘦身”,便是通过南北方向压缩13米,东西向楼体拆除后北移13米,与残余的南北向楼体补建在一起,最终呈现一个“L”型。改造后的老电报大楼没有离开原址,外侧的石材墙体也得到保留,它依然与原胶济铁路济南火车站等组成济南商埠最早的建筑组群。2013年3月5日,老电报大楼同整个建筑群一起,成为第七批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现如今,济南老电报大楼变身为老济南文化主题邮局和山东华夏书信文化博物馆,里面存放有朱自清、冰心、茅盾、巴金、丁玲、钱锺书、蔡元培以及清华四大国学导师——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等人的亲笔书信等,共400多封,带领人们追忆曾经“纸短情长”的旧时光。
古城和泉水“合体”,
方为“泉城”
“咱济南老城区的古建筑极美。”说起这个话题,在宽厚所街长大的李铭,毫不吝惜赞美之词。“同南、北方的特色城市相比,济南的古城布局非常有特点,虽不是皇家都城,但其主要街道都是正南、正北方向,严格遵循古建筑制度。济南的古建筑虽不像北方都城恢弘大气,但不失淳朴自然实用和庄重大方;更能体现济南人的开放包容豁达。虽不华丽,但融合了南方建筑的细腻,其中不乏精雕细刻的精品,砖石木雕彩绘齐全,人物山水美妙绝伦。”
李铭曾专门研究后宰门街——清末民国时期,后宰门街主要作为商业街,虽是商铺居多,但其间仍有多处风格各异的大宅院。比如园林式民宅“田家公馆”。此宅原主人为田氏,是一位富甲一方的盐商。这一院落建于清末年间,精巧别致,处于闹市区中,却独享宁静优雅之趣。在现存过道门前面,原有高大的假山,上书“城市山林”。迎门是一座乱石堆积而成用作影壁的假山,过去有池水游鱼、红花绿草,给人以沁人心脾的幽静之感。四合院内,灰瓦铺顶,正方前脸的木棂玻璃门窗及雕花饰板保存完整,在济南现存古建筑中已不多见。假山南面又有一座独立的小院,过门为拱券门卷棚顶门楼,拱门饰“双龙望寿”、乳钉纹及牡丹、荷花等雕砖图案,上部为高浮雕与透雕相结合的牵牛花雕砖。内院东屋为二层阁楼,是过去女孩子住的绣楼,绣楼北墙上有假门,上饰荷花、蝙蝠、寿桃等几组砖雕,取“福寿”之意。5间南屋均为拱形门窗,上面同样饰有弧形砖雕数组,有高浮雕“二龙戏珠”“福寿如意卷云纹”等图案,手法细腻,栩栩如生。
大宅院如是精巧别致,普通民宅也有巧思。就曲水亭街上的古四合院来说,有的是一进院,有的是二进院。门楼大多为磨砖对缝,黑漆门板,门楼顶则覆有小灰瓦,花脊两端蝎子尾高高翘起,建筑结构十分灵巧。“仔细观察那些脊饰,或像古时官帽,或像元宝,都蕴含着主人家美好的希冀,彰显着一种积极的生活状态。”李铭说。
老城更是亲水。古城内的街巷中,有明河,有暗渠,有的小溪穿院而过,有的小河穿街过墙直奔大明湖,有的院前屋后河河相通……“老济南的院子大都由青石板铺就,也是因为这里有众多的泉子,地下水位非常高,用青砖铺地很容易长青苔,阴雨天进出时易滑倒。青石板不仅可隔潮、防滑,还经久耐用,看上去美观大方。”李铭告诉记者。他们曾在古城区进行了20多次考古发掘,发现了大量的古井、水道以及文物。在高都司巷,3000多平方米的范围内出土了40多眼古井,有生活用井,也有作坊用井,其中发现了一段宋代古路,路旁有一口宋代带导流槽的石砌古井,说明当时的泉水非常充沛,水能够自然溢出,我们可以畅想一下当时的美景,路边有井,井边有柳树,古人走在路上口渴了,坐在井边歇歇,捧一口泉水喝,一派诗情画意。
老城区保存完整的宅院弥足珍贵。“夕阳西下,充满落日余晖的院子里,大人们谈天,孩子们嬉笑,有了院子,生活就多了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感。”李铭说。“古城区的老建筑体现了济南城市的特色文化。老宅子是后人了解过去的活体模板,更是济南作为历史文化名城的内涵所在。古街、旧巷、老宅、泉池、溪流、假山、花草,相得益彰,组成一幅完美的画卷,这才是泉城济南旧貌的真实写照,少了任何一个元素都会显得残缺不全。所以说,古城和泉水得‘合体’,才能叫‘泉城’,才能彰显济南地理特色和文化结合的资源禀赋。”
用相机向老建筑
“真情告白”
“保护老济南”,是李铭的“口头禅”,也是李铭“全天候”的挂心事儿。“我希望一个城市历史文化的保护应该不是哪个部门的任务,而应该是整个社会的共识,希望各行各业都对文物保护工作给予支持,都尽到自己应尽的义务。”李铭说。听说哪里要拆了,他总是即刻动身,抓紧去调查、开展保护。
多少年来,他也总在大声呼吁,“给老城老建筑多一些存留的机会”。“有的历史建筑通过呼吁与交涉,最终得以保留时,我心里特别欣慰。但也遇到过前脚走后脚就开拆的事儿。”李铭说,一想到这些老建筑失去了就不会再来了,后来人再也看不到了,“那滋味儿别提多难过了。”“历史街区和老建筑不仅作为历史文化遗产而存在,还能够为城市中心的复兴提供动力和机遇。城市建设不能以牺牲传统文化和历史建筑为代价。”
“老街老宅,不是‘包袱’,是财富。”李铭提了自己的建议——把古城区当作一个大的景区来打造,像西墙根街、鞭指巷、高都司巷、芙蓉街、西更道街、曲水亭街、后宰门街、庠门里,最西边还有启明街,护城河以内都可以纳入其中;还可以建泉水博物馆,把所有的泉子当“展品”,泉水浴场,泉水宴等特色项目也可就此推出;还可以建城市博物馆或者说建筑博物馆,每个建筑就是博物馆的展品,很有代入感……
工作之余,李铭最爱背起相机,一头扎进历史街区,用镜头去记录济南的老街古巷。“工作能和爱好结合,我很幸运。”李铭笑着说,他可不是在拍风景照,而是在记录老建筑整体风貌的同时,尽可能全面地留下细节资料,比如建筑的结构、木质绘画、砖瓦石的样式和细部结构等等。“我是土生土长的济南人,又干了这么多年的考古和文物保护,对这座古城的感情特别深。伴随着城市的更新发展,一些老街区、老建筑正在消逝,我希望能用我的方式把它们记录下来。”而他在寻访过程中对府学文庙、长春观、兴国寺、题壁堂、老舍旧居等历史建筑的年代、风格、损毁的现状,以及修复和保护方案等也作了介绍和研讨,以图文并茂的形式,先后出版《济南老建筑寻踪》和《泉城古韵》等专著。“希望能以平面的照片,将立体的、活生生的老建筑展示给世人,从而唤起人们对这座城市过往的回忆,激发人们的保护热情。这将是我们莫大的幸福和快乐。”
“这行不好做,但魅力无穷。”采访快结束时,我们又聊起了“考古专业是不是太冷门”的话题。在从事文物考古保护工作的40多年里,李铭主持发掘济南各时代墓葬千余座。“考古的过程中不断有惊喜,这也不断吸引你继续做下去。做考古工作,要耐得住寂寞。发现了重大成果,会特别有成就感。考古包括科技考古、环境考古、植物考古,众多考古新方式也推动了考古的进步。所以说,真正体验了考古的乐趣,就不会觉得枯燥。希望更多人来从事这个专业,让世界更多地了解中国的优秀传统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