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潮涌里的文化律动

2020年07月15日 10:26    来源:浙江日报    严粒粒

  原标题:钱塘潮涌自天来

  “浙江之潮,天下之伟观也。”

  钱塘江——浙江的母亲河。钱塘潮——其入海口的海潮,以汹涌澎湃、气势磅礴之景闻名于世,被誉“天下奇观”。

  观潮习俗始于汉魏,盛于唐宋。古时,地点以杭州凤凰山、江干一带为最佳处。而后,因江道地理位置变迁,从明代起,海宁盐官成为观潮第一胜地。目前,“海宁海塘·潮文化景观”已列入世界遗产预备清单名录。

  往昔,大潮拍岸惊涛,引得无数文人墨客留下诗篇。而今,国内外无数追潮者,按着诗词歌赋索骥,涌来一睹究竟。

  而,何为“究竟”?是景色的壮丽、生活的气息、人文的璀璨,抑或精神的赞曲?

  “用艺术的眼光审美,钱塘潮就是水文奇观;用文化的眼光审视,她就变成一种精神象征。”在钱塘江文化研究会会长胡坚的指引下,记者走进盐官古城,观望钱塘潮的前世今生。

  自然之色 风景之诗

  文化是诗中事、画中景。文人感性,善为美景绘色做赋。

  “鲲鹏水击三千里,组练长驱十万夫”“海阔天空浪若雷,钱塘潮涌自天来”……甚至,连软媚词人柳永看过大潮后,也一改婉约词风,挥笔落下“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这样气吞山河的字句。

  画的具象,更进一步。金庸书院内悬壁的一幅董培新所绘画《乾隆与陈家洛观潮图》。乾隆和陈家洛昂首的方向,大潮正压顶。乾隆惊得手中扇子跌落半空。一旁的大内高手慌忙飞身接应。画中人虽是背影,不见神情。可细微之中,处处有戏。

  遐想万千,不如亲眼一见。“去观潮胜地公园的占鳌塔吧!”胡坚脱口而出。

  公园南倚钱塘江,长达1360米,是“一线潮”的最佳观赏区域。占鳌塔位于园中,始建于宋代,明万历间建成,距今已有近400年的历史。塔高约40米,周长约25米,以其高耸之势,成为极目远眺景观位中“最佳之最佳”。

  由塔内拾石级而上塔顶,沿着飞檐垂铃向外放眼,辽阔江景一览无余。向西,是钱塘江的上游;东望,是海的方向。可惜了我们去的时日,不是恰当的观潮时间。

  凭栏俯身,江水打着漩涡,向东海缓慢流淌。周围万里无云,烈日当空,鲜有游人,气氛平静。水雾在阳光下蒸腾、笼罩,朦胧得视线飘飘然,一派岁月静好景象。

  大潮来袭的盛况,只能暂时从“过来人”的倾吐和眉眼间领略。“瓯江的潮起潮落很平静,远远没有钱塘江的排场。”胡坚是温州人,生在瓯江畔,水性佳,自小就常在家门口的江水中“打挺”。倒是渡一回钱塘江的愿望许了许久,也难以成行。这或与钱塘潮撼人之势有关。

  2018年9月27日,恰是当年农历八月十八,正值全年最佳观潮之时。那天午后,录制电视节目、正在塔下的他看见:潮水从远方迎面滚滚飞驰,声如闷雷逼近,转眼白线翻滚而至,从面前呼啸而过;江水顿时陡涨,逆流沸腾,天地也跟着震颤……潮头最高时可达近4米,潮差8到9米。

  “十万军声夜半潮”。钱塘潮一日有早晚两回,节目的录制一直延续到夜半。那是胡坚第一次领略夜潮的迥然。

  月影银涛、光摇喷雪、雪移玉岸……没有了白日喧嚣,夜潮之声、色、韵,在万籁俱寂中显得格外突出。

  “灯光打在江面,波光粼粼一片……潮声由远到近,层次分明……这场面,平常根本没见过……那感觉,真是好……”说话间,他无意拖长的尾音同诗篇一样惹人遐想。

  占鳌塔之“鳌”,指的是江底兴风作浪的妖怪。故筑塔“占”之亦“镇”之。饶有趣味的是,传说和科学,仅隔着百来米的距离。在塔不远处,有一个明清时期的赤道式日晷。

  古人仰目所观的天文,便是钱塘潮“天时”的成因。月球引力和地球自转的离心力相互作用,导致海水倒灌的“月球引力潮”。另一“地利”,则是杭州湾喇叭口的特殊地形。

  有时,古诗词也不可尽信。苏轼的一句“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流传甚广,却“误导”人们认为看潮只在这一天。

  实际上,盐官月月有大潮。每月农历初一至初六、十五至二十均是大潮日,一年统共150多个。除了“一线潮”,盐官以东大缺口的“双龙相扑”交叉潮、以西老盐仓的“惊涛裂岸”回头潮,各具特色。

  也难怪当地人看潮,都说“没啥看头”,或者说“何必在八月十八去凑什么热闹呢?”渐渐地,人们便因为“月月可去看”,就成了“月月不去看,年年不去看”。

  导游方淼带过不少追潮游客,中老年居多,有的还反反复复地来。“年轻人么,就是图个壮观。要是不符合预期,会‘吐槽图文不符’。那些老海宁不同,他们常常指着哪个地方说‘哎呀,我原来住在这里’‘哎呀,当年和老婆约会,就是在江边看大潮’。”

  任何一个文化的轮廓,在不同的人的眼里看来,可能是一幅不同的图景。所以,看钱塘潮,看的是景,还是情,真说不好。

  生活之韵 文化之律

  钱塘江两岸,百姓世代栖居。人的生活,氤氲民俗气息;人的历史,夯筑文化底蕴。

  “钱塘潮是生活之潮,处处寄托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愿景。”在胡坚眼中,自然之潮衍生出的“潮文化”是一道特殊的人文景致。

  水泽养育了一方富庶,也滋生水患。

  江岸卧着一对“镇海铁牛”。原先的牛在1730年由雍正帝责令修筑,后遭毁。现下的是1986年重修的。古时有种说法:“牛属丑、丑属土、土能治水”。人们相信铁牛能够保堤安民,故而形成祭牛烧香,祈求永葆安宁的习俗。

  在铸造铁牛的同一年,另一项更浩大的工程——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江南紫荆城”海神庙也悄然开工。皇家式样的布局、汉白玉石料的应用、“浙海之神”的供奉……都潜藏着神圣的精神寓意。

  大殿是海神庙保存得较为完整的建筑。在雍正赐的“福宁昭泰”匾下,还供奉着2000多年前传说以身殉国的民间“潮神”伍子胥。古时,沿江百姓积习成俗,以敬香祈祷为主,后来逐渐演变成祭神祈安、弄潮示勇的大型民俗活动。

  2014年,国务院公布了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海宁“潮神祭祀”入选。老人们难忘这项传统文化遗产。年过古稀的盐官人高尔兴,祖孙三代都是船运工,每年都会参加庙里的祭祀仪式。

  “在从小生活在江边的人心中,潮神祭祀是一种文化符号。祖辈传承下来的文化遗产没有被时代忘记,我感到很欣慰。”随着陆运交通的发展,高尔兴早已转行,对于潮神的崇敬之心永存。

  “钱塘潮也是文化之潮,其中有太多人文积淀。”胡坚相信,人与景的气质相辅相成。

  大潮绝世,文人辈出。宋代学者张九成、明代戏曲家陈与郊、明末清初哲学家陈确、清代书法家陈奕禧、文渊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陈元龙、著名书法家陈邦彦、植物学家钱崇澍、教育家郑晓沧、现代作家陈学昭……

  在盐官如珍珠般散落的众多名人故居中,国学大师王国维年少时所居“娱庐”,无疑是极璀璨的一颗,吸引参观者无数。

  耕读人家的江南庭院朴素,恰如“大师”风骨。方形几案、红木太师椅、山水中堂、匾额、对联、瓷瓶、花插……厅堂“中国味”浓郁,与“国学”气质相称。据记载,王国维在此住了13年。

  狭窄的木楼梯直通二楼。穿过次卧、主卧,是书房。房中窗面朝江。可推窗遥望,重重飞檐遮蔽视线,目及之处并不见江。

  是遗憾吗?身居江畔,然白白浪费“一线江景”。

  也未必吧。侧耳倾听,潮声伴鸟语,是足不出户、唾手可得的声色意境。

  世人观潮,喜的是起伏或追逐。王国维不然,他听的是动、是静。遥想先生头顶瓜皮小帽,穿一袭长袍,脑后拖着长辫,脚踏一双布鞋,卧席听潮的模样——

  多少日夜更迭,他听出了“辛苦钱塘江上水,日日西流,日日东趋海。终古越山澒洞里,可能消得英雄气”的豪情。

  又有多少个潮起潮落,他听出了“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三个治学境界。

  而后,我们先后游览了金庸书院。甬道围墙上“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主题15部金庸作品的石刻画,栩栩如生。身为海宁人,金庸曾亲临现场,挥动铁锹为其奠基。

  钱塘潮是有侠气的。

  如金庸在《书剑恩仇录后记》坦言:“小时候做童子军,曾在海宁乾隆皇帝所造的石塘边露营,半夜里瞧着滚滚怒潮汹涌而来……宋代有女词人朱淑真,近代的著名人物有王国维、蒋百里、徐志摩等。他们的性格中都有一些忧郁色调和悲剧意味,也都带着几分不合时宜的执拗。陈家洛身上,或许也有一点这几个人的影子。”

  文化似水,水成于无形,隐于其中,凝结一切。文人、佳作、钱塘潮水之间的起承,自有深意。

  时代之音 精神之歌

  文化化人,化作人的精神品格,同行于时代,永续于时空。

  “海宁”二字,因潮起,因潮生。这是大自然的赐予,也是人与自然抗争的历史。

  二三十岁,蹬着脚踏车赶来追潮的胡坚“完全按照自然眼光看奇观”。花甲之年,伴随知识的汲取、历练的丰富,他的心境在变化。

  “文化是社会发展的重要推动力,精神则是文化的核心能量。钱塘潮蕴含着浙江人民勇立潮头的不服输精神!”胡坚要我们去看看,江岸那“力障狂澜扶砥柱”的“捍海长城”。

  盐官古海塘是一条保卫杭嘉湖平原的堤坝,始建于1700多年前,和万里长城、京杭大运河并称为我国古代三大工程,是国家级重点文保单位。

  纵然眼前的潮水平静,多年前,钱塘潮波的险恶是祸源。

  钱塘潮能量惊人。每平方米最大冲击力达6000余公斤。海宁地方志有记载:魏太和二年,海宁“平地水八尺”;唐大历十年七月大风,“海水翻潮,飘荡州廓五千余家,船千余只,全家陷溺者百余户,死者四百余人”;咸通元年,潮水冲激江岸,“奔驶入城,势莫能御” ;南宋嘉定十二年八月,盐官“海失故道,潮汐冲平野三十余里”……

  困境,激发了浙江人民的过人智慧和惊人毅力。

  自秦至明,海塘仅是土塘、竹络木柜塘或柴塘,在千百次的狂风怒潮袭击下一垮再垮了。现下海塘为石塘。每块条石之间凿成镶槽,嵌以铁锭铁锔,使各石之间相互勾连而不松动;间缝用桐油或糯米浆拌以芝麻石灰紧嵌靠砌;塘内紧贴厚土夯实,塘外侧九层以下筑石坦。

  现在的古海塘,大部分修筑于雍正、乾隆年间。据记载,乾隆六下江南,四次赴盐官视筑塘情况。

  在海神庙内,有一父子御碑文物。阳面为雍正皇帝口述,和硕果亲王允礼写的《浙江海神庙碑文》,讲述建海神庙的原因。阴面为乾隆皇帝口述,浙江巡抚庄有恭写的《阅海塘记》,记述了海塘的修筑。乾隆四十八年,古海塘完工,至今仍在庇护民生。

  为褒扬海宁人民在筑塘期间表现出来的“以朴为贵”精神,乾隆还亲手在海塘边上植下一棵古朴树。

  已逾200多岁的老树迎风吸霞,挺立高堤。在它的注视下,早年治水文化延伸出的时代精神,在一代代浙江人的血脉中延续。

  隔江望去,对岸现代化的杭州城景影影绰绰。

  那边的萧山益农,是十年时间数次围垦十万亩滩涂建设起的年轻小城;萧山红山农场,原是咸碱滩涂,红山人用50年时间在不毛之地上耕耘生命;大江东的400多平方千米土地,则全是从钱塘江口滩涂围筑起来的……

  “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由海宁望向杭州,再望向全省——

  40年前义乌传出的一串串拨浪鼓的“梆梆”声,让鸡毛换糖的叫卖声如今叫响了全世界;在温州人的家庭作坊里,一捧捧纽扣变出一捧捧亮灿灿的金币。

  鲁冠球以自留地里的苗木作抵押承包工厂,让万向集团生产的万向节护卫滚滚车轮驰骋全球;徐传化靠着一口大缸和一只铁锅创业,30年后传化家族登上福布斯排行榜中国富豪榜;李书福成功实现由照相馆、冰箱厂,到中国第一家民营轿车企业吉利集团的飞跃;宗庆后将一家亏损的校办企业,打造成中国最大、全球第五的食品饮料企业娃哈哈。

  千百年来,勤劳智慧、敢为人先的浙江人与时俱进、勇立潮头,终成时代宠儿。

  几十年间,浙江实现了从一穷二白到经济大省、从绝对贫困到全面小康、从百废待兴到创新创业的转变。

  这才是一部真正的经纬传奇!值得更多人知晓、懂得、追寻!

  抗战时期的《黄河大合唱》,激励中华民族浴血奋战;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长江之歌》,唤起我们对祖国河山热爱。

  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收官之年,中国梦就在眼前。“钱塘潮讲的是人和命运拼搏的精神,钱塘江也应该用自己的歌曲来教化人心。”胡坚为我们播放了一曲《钱塘江交响》。去年7月,钱塘江文化“北京周”启幕。这首由中国交响乐团领衔创作的交响乐,在国家大剧院奏起,博得掌声轰鸣。

  钱塘江水在流淌。音律时而婉转缠绵,时而抑扬顿挫、激情澎湃。

  我们听见了一首精神赞曲——从钱江源头到江海交汇,从自然之潮到时代弄潮;我看见了一幅美丽图景——从苦难之江到奋斗之江,到幸福之江。

  耳畔,乐声与潮声相和,悠扬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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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郭博文 )

钱塘潮涌里的文化律动

2020-07-15 10:26 来源:浙江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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