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日丽的时候,嘎玛根敦偶尔会带着孙子,从位于拉萨嘎玛贡桑居民区的家,来到河对岸慈觉林文化产业园区。儿子们兴办的一家西藏唐卡传统绘画传习基地,就坐落于此。
从传习基地二层露台,极目远眺,越过清澈的拉萨河,雄伟的布达拉宫映入眼帘,拉萨全景也可尽收眼底。每当此时,嘎玛根敦总是忍不住向桑杰顿珠和罗珠巴松兄弟俩感慨:“你们真是赶上了最好的时代!遥想当年,我跟你们爷爷辗转到拉萨朝拜兼画唐卡时,哪有现在这条件!”
兄弟俩听得出父亲感叹中的羡慕和高兴,还有对岁月的感恩之情!不远处,拉萨城,繁华里偶见错落的红顶白墙房,古城的韵味,令人浮想联翩。
回望,漫长岁月里老艺人的足迹
上世纪80年代中期,在当时的昌都地区昌都县嘎玛区一个偏僻的村落——约沃(注:现在属于约巴乡),一位颇有名气的噶玛嘎赤画派民间艺人在久病后离世。
这位被当地人称为嘉琼仓顿都拉松的故去老人,正是嘎玛根敦的父亲,嘉琼仓则是他们这个家族的名号。
当时,还不到30岁的嘎玛根敦已成家,大儿子桑杰顿珠和二儿子罗珠巴松相继出生。
在这个相对偏远的村落里,生于1923年的嘉琼仓顿都拉松不仅远近闻名,还有一段充满传奇的人生经历。他自小入寺为僧,跟从当地噶玛拉顶寺一位颇有名望的老艺僧察玛格勒大师学习藏语文基础知识、唐卡理论和基础白描绘画技艺等,长达8年之久。后又拜访布仓次加等康区多位噶玛嘎赤唐卡绘画名家。
历经数十年的学徒期,嘉琼仓顿都拉松技艺渐精进,从勉萨派到噶玛嘎赤画派,从泥塑、雕像、木工活儿到裁缝等,都极擅长,可谓对西藏传统工匠技艺造诣颇深,领域深广。
在动荡的年代,嘉琼仓顿都拉松的人生遭遇过不平,后来,他还俗成家,有了子嗣。因为嘉琼仓顿都拉松的为人、学识、技艺,他是那一区域僧俗为之敬仰的人物。
在昌都强巴林寺的修复工作中,嘉琼仓顿都拉松从上百位唐卡匠人中脱颖而出,成为乌钦顿都拉松(这里的乌钦指绘画大家)。在世时,他参与噶玛拉顶寺等当地多个寺院的壁画、唐卡、佛本传的绘制和修复工作。
嘉琼仓顿都拉松的儿子嘎玛根敦,自小就跟随父亲学习唐卡绘画技艺,耳提面命,沉浸其中。尽管期间,遭遇了“十年动乱”,但老父亲依然每日偷偷授其唐卡绘画技艺。长期的耳濡目染,加之自身努力,让逐渐成年的嘎玛根敦,慢慢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唐卡艺人。
尽管如今已是古稀之年,但在嘎玛根敦的记忆里,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和父亲嘉琼仓顿都拉松前往拉萨的经历,至今难以忘怀,也是他不时要向儿子们一遍遍复述的美好往事。
当时,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江南北。西藏许多静默过后的寺院,开始进入修复期,一些被人为或自然原因破坏的壁画,急需邀请各地传统绘画工匠进行修复。
当时,许多藏族传统工匠艺人或离世或久病,而新一代年轻人,经历那段艰难岁月,未能接续传承民族手艺。于是,像嘉琼仓顿都拉松这样为数不多的、身处特殊时代的老唐卡艺人声名远播。也是在那时,他被有关人员邀请至拉萨,请他绘制千佛,后又被拉萨上下密院等寺院抛来橄榄枝绘制寺院珍藏的唐卡。
“由于身体等原因,爷爷画千佛的事情后来未能完成,但我父亲说,爷爷那次在拉萨期间,为几个寺院绘制或修复了不少唐卡。”罗珠巴松介绍道。
对一位既把绘画唐卡当成生计、又奉成信仰的手艺人来说,那是一段蹉跎岁月,却也是快乐无比的日子。嘎玛根敦还记得,当时,自治区民宗委的有关领导还找到嘉琼仓顿都拉松,让其留在拉萨收徒授艺。“由于年事已高,身体也不太好,父亲婉言谢绝,不久后,我们一同回到家乡。”嘎玛根敦说。
传承,源自祖辈手中的指尖技艺
作为已有名望的唐卡家族嘉琼仓的子孙,桑杰顿珠和罗珠巴松的命运,似乎从出生便已注定。好在,他们俩都很喜欢这份指尖技艺。当然,这是后话了。
回到家乡几年后,嘉琼仓顿都拉松过世。此时,嘎玛根敦已在家乡小学当了几年的教师,主教藏语文,无正式编制。有过拉萨之行的他思前想后,想带家人朝拜拉萨为父还愿;二来也想换个环境,尽快从失亲的悲痛中走出。
打定主意后,他便带一家子暂别家乡前往拉萨。“1985年,父亲再次带着家人‘闯’拉萨去了,把不到2岁的我,留在家乡由亲戚照看,带走了哥哥桑杰顿珠和刚出生的弟弟。”罗珠巴松说。
上世纪80年代末,唐卡还不被大多数人熟知。“那个年代,普通家庭哪有订制唐卡的条件?多是寺院订制,再有就是一些高僧活佛订制。一来经济条件不允许,二来也没有那么多人从事唐卡业。想用画唐卡养家糊口的,必须是出类拔萃的唐卡艺人。”罗珠巴松向记者转述父亲嘎玛根敦时常说的话。
这一去,也促成了这一家子人后来留在拉萨靠唐卡谋生的往事。最初的十年里,嘎玛根敦一家在拉萨几经搬迁,日子极为艰难。一干来自昌都约巴籍的绘画工匠,在拉萨周边,主要揽为寺院壁画修复的活儿。
尽管活儿不好找,但嘎玛根敦坚信,在被藏人奉为圣地的拉萨,只要还能握得住手中的这支笔,心里的那份虔诚还在,一家老小的生计就会有希望。
带着这份信念,嘎玛根敦选择了坚持。绘画唐卡维持生计外,他也像老父亲曾经向他授艺般,开始向孩子们传授噶玛嘎赤唐卡绘画技艺。老大桑杰顿珠成了这个家族新一辈中,第一个师承父业,学习唐卡绘画技艺的人。
“能够在拉萨以唐卡为生,缘于爷爷在世时名声在外,很多人认可嘉琼仓这个家族的唐卡或壁画业绩。二来,随着日积月累,父亲自己的唐卡绘画技艺也得到认可。几年过去,父亲在拉萨的唐卡或修复壁画等营生,越来越好,接了很多活儿。于是,全家留在拉萨的心意更坚定了。”罗珠巴松说。
向记者回忆家族往事的罗珠巴松和桑杰顿珠兄弟俩,一边讲述父辈的故事,一边似乎也在追溯他们年轻一辈,为何始终如一,坚持传承家族使命的根源。
自小,嘎玛根敦的大儿子桑杰顿珠就表现出了对唐卡绘画的热衷。从8岁起,他在拉萨一边上学,一边随父在家学习唐卡绘画技艺。
而此时,留在昌都约沃(约巴乡)老家的老二罗珠巴松,则按照一般唐卡世家子女的传习脚步,先跟随寺院的僧人舅舅,学习基础藏语知识,同时,慢慢跟着邻里乡人画唐卡的师傅,接触唐卡绘画技艺。
对将来成为一名唐卡艺人,兄弟俩从未有过任何质疑。也许喜欢胜过了一切,也许就是他们所说的天生使命感。
使命,在子承父业里默默行进
这栋位于拉萨河对岸、慈觉林文化产业园区的噶玛嘎赤唐卡绘画传习基地,是2018年,罗珠巴桑和桑杰顿珠兄弟俩租下房子装修后,将此前开在拉萨嘎玛贡桑居民区家里的传习基地搬迁至此。
比起家里,这里显然宽敞又安静,极为适合唐卡绘画业。比起身为僧人的桑杰顿珠,平时,罗珠巴松会付出更多精力,上下打理这个属于唐卡艺人私属空间的传习基地。
当年,在拉萨上学的桑杰顿珠到五年级时,结交了许多贪玩的同伴,眼看他三天两头逃课,让原本家教就极为严苛的嘎玛根敦很担心。“在老家怎么都是有名望的家族,如果毁在被我带到拉萨,你不学好、不务正业,那我就真是罪人了。”桑杰顿珠转述父亲当年对他说过的话。
“于是,父亲又一次思前想后,让我退了学,一心一意在家跟着他学唐卡技艺。”桑杰顿珠说。
不久,罗珠巴松也被接到拉萨。于是,兄弟俩每日一起从最基础的勾线开始,在父亲的教导下,一次次下笔,一次次又抹去。当过教师的嘎玛根敦,还负责教他们藏语文知识。
嘎玛根敦的苦心没有白费,每日盘腿坐于画布前的儿子们渐渐长大,浮躁渐失,转而沉稳了许多。传统唐卡绘画原本就是一个教人内敛和谦逊的技艺,在传统文化与千年技艺的熏陶下,桑杰顿珠开始多了一些关于人生的思考。
“从小,我就羡慕爷爷和爸爸。特别是爷爷,他是那样的令人敬重,我也想成为他们那样的人。”桑杰顿珠说,此时,他的眼睛里早已没有了年少时的迷茫。
比起桑杰顿珠,罗珠巴松是父亲眼中从小就乖巧懂事的孩子,他也是家中最快接受这一技艺的孩子。嘎玛根敦半开玩笑地说:“也许,他的前世就是一位唐卡艺人。不同于其他孩子,他学唐卡绘画技艺很快,而且他坐得住,一点也不像个孩子。”
从勾线功底娴熟,到构图、上色……一支唐卡画笔给了桑杰顿珠和罗珠巴松兄弟俩另外一个世界。20岁不到时,兄弟俩相继正式出师,开始收徒授新人。
说到噶玛嘎赤画派,罗珠巴松显得很兴奋。他细数着噶玛嘎赤唐卡画派的技艺和特点:“淡雅,刚劲流畅的线条,神情各异的佛像,飘舞灵动的衣纹……噶玛嘎赤画派有一种意境的美,灵动的美,令人过目不忘。”
尽管都师从于父亲嘎玛根敦习噶玛嘎赤画派,但兄弟俩最终选择了不同的绘画流派。
发扬,从家族到民族的传统技艺
2003年,桑杰顿珠在一次偶然中,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西藏钦孜画派技艺,他被深深吸引。那些面相威严、人物造型丰满、形象稳健、颇具阳刚之美的一幅幅钦孜画派作品令他着迷。
他说:“是一种缘分吧,我被吸引其中,并且暗下决心,要学习钦孜画派绘画技艺。”
噶玛嘎赤画派的“魂”在于其优美的诗情与意境,而创立于15世纪的钦孜画派则多以藏传佛教密宗中佛、菩萨、护法等为题材,人物面相多为威严的忿怒相,且具有立体感,与噶玛嘎赤画派差异较大。
在弟弟罗珠巴松的帮助下,很长一段日子里,桑杰顿珠三天两头前往距拉萨不远的、存有大量钦孜画派壁画和唐卡的贡嘎曲德寺,学习和临摹。他用手机将未临摹完的壁画和唐卡拍照,带回拉萨的家中,继续苦练。
“喜欢胜过了一切。”桑杰顿珠说,贡嘎曲德寺现存的大量钦孜画派壁画和唐卡是钦孜画派祖师贡嘎岗堆·钦孜切莫亲自绘就的。显然,在原有扎实的噶玛嘎赤画派技艺的基础上,临摹钦孜切莫大师的绘画作品,为桑杰顿珠日后成为西藏几大画派中传承偏少的西藏钦孜画派传承人,奠定了最扎实和最为严苛的基础。
钦孜画派画风精密而复杂,为此桑杰顿珠也没少吃苦头。他常常熬夜到天亮,临摹了足足5年的白描后,他才感觉到自己真正掌握了钦孜画派作品中的动态和神韵。
也许,正是因为钦孜画派与藏传佛教密宗的关系,2005年,桑杰顿珠入寺为僧。他说:“学习唐卡绘画的同时,还得学习佛经,这样才能在创作时真正做到身、语、意合一,并有所创新。”
十余年来,桑杰顿珠几乎把业余时间全部用在唐卡创作上。他也游览了众多藏传佛教名刹古寺。他创作的一批像《喜金刚》和《秽迹金刚》等钦孜画派唐卡精品陆续出炉。很快,娴熟的画功,加之孜孜不倦的追求,桑杰顿珠成为西藏一级唐卡画师。2019年底,他入选了迄今为止为数不多的西藏钦孜唐卡画派自治区级非遗传承人。
而罗珠巴松也已然是新时代背景下,行业内公认的年轻唐卡艺人中的佼佼者。31岁那年,他被评定为自治区级非遗代表性项目噶玛嘎赤画派传承人,西藏一级唐卡画师。
2015年,罗珠巴松作为西藏“80后”唐卡画师代表,在自治区群艺馆举办个人唐卡作品成果展。这次展览,系统展出了他近十年间的44幅唐卡作品。
2017年,罗珠巴松荣获西藏工艺美术大师称号。他说:“那次唐卡展作品中有一组共29幅、描述印度84位大成就者的唐卡,后来被色拉寺收藏。另有一幅《绿度母》被个人收藏。我绘制这批唐卡时,花费了极大的功夫,也是进步最快的时期。画唐卡特别考验耐心,所以每个唐卡画师都知道有一句话说‘布谷鸟叫3遍的作品’,也就是一个唐卡画师画一幅唐卡度过三春的经历。说到底,每一幅承载着信仰的唐卡精品,需要投入你的全心全意。”
现在,在兄弟俩新的传习基地,十余名来自西藏偏远农牧区的子弟,正跟随兄弟俩学习唐卡绘画技艺。他们和年少时的这对兄弟一样,热爱这门传自祖辈的技艺,并希望在现今民族传统文化百花齐放之时,能够在继承传统文化的同时,通过手中一支笔,让自己和家人的生活更加幸福。
桑杰顿珠认为,如今西藏传统唐卡业正经历着创新与变革。“但画师一定要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精进业务,更要懂得敬畏和奉献精神。”他说。
在这所传习基地学习的新一批年轻唐卡画师,有的像年轻时的桑杰顿珠,静待时光的蜕变;有人则像小时候的罗珠巴松,似乎从上一世便是一位唐卡匠人。在这里,他们一同承载技艺,承袭一个民族的文化。
“作为唐卡画师,每一笔都必须细心并投入身心。我们收徒的标准就是必须要喜欢这门技艺,有信仰,而且要有心传承和发扬这门民族传统技艺。”这是兄弟俩对所收徒弟最基本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