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上海涌现出一批批新型文化空间——法国梧桐林荫下的思南书局,高居云端的朵云书院,网红打卡点钟书阁……除了这些已经广为人知的文化地标,多元化、小而特的文化空间也在城市的各个角落蓬勃生长着。这些具有不同标签的文化空间,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上海的城市文化氛围、市民们的生活习惯。
作为文化事件聚合点的公共文化空间,如何逐渐成为城市文化肌理中最活跃的细胞,成为嵌入人们日常生活的新亮点?日前,陆家嘴读书会“城市空间,让美触手可及”主题月邀请到多名知名建筑师、业界专家,分享各自对上述议题的思考。
创造日常的奇迹
俞挺 知名建筑师
莎士比亚曾经说过,一千个观众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句话的意思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每个人都会对作品有不同的理解,每个人对待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的看法。我想,同理,一千个人眼中肯定有一千个上海。作为一名建筑师,我在做设计的时候,经常会提醒自己这一点。
我的母亲曾告诉我,上海人是一个文化概念。她说,人们在上海遇到的各种传奇故事,里面那些耳熟能详的上海人,很大一部分并不在上海出生,其基础教育也不一定是在上海完成的。但这并不影响他们成为上海的传奇人物,成为上海种种文化气质、文化风格的代表。一说到上海,人们就会想起他们的名字。
上海就是这么一个地方。只要你来到这个城市,接受了这个城市的约定,它的文化准则、契约精神,然后你又能确切地保持一点自己家乡的特质,投入到上海这个新的“文化圈”,并为它做出贡献,你就是一个“上海人”。当我们能接受上海人是一个文化概念时,我们在阅读这个城市时,就一定可以理解,为什么有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上海。
也正因为在一个巨大的文化背景下,许多来自不同地方的移民来到这个城市,形成各种亚文化圈,上海成为今天的上海;正因为在一个大的文化认同下,还有很多细微的表达上的差异,今天的上海才显得生机勃勃,让人着迷。
所以,当我在设计思南书局的时候,我就把思南书局看成了一个上海人。如何呈现一个上海人的丰富性?我想到,只有丰富的色彩,才能表现上海人。于是,我把这个楼的四个层面一一对应上海人的视觉、听觉、潜意识和思考。用红色、绿色、灰色、黑白双色作为各个楼层的主题色彩。
所以,我在设计位于上海中心的朵云书院时,首先明确,我不想做一个匀质化的空间。具体的设计方法,也是我一直以来做设计的方法,叫“对偶”。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要用对偶?因为我们经常会遇到一个命题,叫做如何做出具有中国传统文化气韵和特征的设计。有一段时间,你会发现,说到做传统文化,很多人第一时间就会想到去搬点中国古代名词佳句,或者把中国古代一个窗花的纹样嵌一个放在那里,或者把中国古典园林的格局直接挪用过来。这些的确都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典型符号或意象,但是当我们把老祖宗的东西用光以后,还能用什么呢?这时,我就想到了对偶。对偶这件事情是非常中国的。
什么是对偶?举例来说,如果今天我在这里说“青山”,估计下面很多人包括小孩都会说“绿水”,偶尔还会说“白云”。“青山”对“绿水”,这就是个对偶。再拓宽去看,对偶可以说是我们中国人写作或建立起事物关联的方法。我们不知不觉中就会用对偶把某两个东西关联起来。
回到如何把对偶的设计方法用到朵云书院。首先,当我站在上海中心52楼,高度200多米,比两个佘山还高,仿佛站在高山之巅向下、向远眺望。站在这个“高山”上,我自然地想到,何不把室外如梦境般的风景作为上句,把室内作为下句。
第二,朵云书院所在的空间有2000平方米。我第一次坐电梯上去的时候,电梯这么一方空间给我的感觉是比较暗的。在那样一种情境下,你会特别想在走出电梯的那一刻,第一眼见到的就是无限的光明。而说到光明、光亮,我的脑海里就会想到白色。当然,你不能整个2000平方米的空间都是白色。
第三,很多爱书人在读书的时候,很想有一个小角落,在那里悄悄地翻书,心里又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一脸正经的样子。于是,空间里应该要有黑。
就这样,上一句是白书房,下一句是黑书房。上一句是开放,下一句就是隐秘。上一句是自由流动,下一句就是一间间要规避起来……对偶帮助我们把各种与上海有关的东西,作为上句放到我们的设计里。相应的,下句就一一找到答案。
就这样,我们在设计中把一组组对偶落实为我们对空间的划分与设计,朵云书院的设想慢慢地具体了起来。
最终,在这个位于200多米高处、有2000平方米的书院里,我们创造出了白书房、黑书房、蓝色咖啡空间、粉色糕点空间,还有北角花园和南角花园。
我们所要创造的是一种丰富的生活。上海的生活本身就是这个丰富生活的源头。身处朵云书院,当窗外的风景迎面而来时,你一定会觉得,这个城市值得你拥有。
作为一个上海人,我很为这座城市感到自豪和骄傲。我经常会想,作为一名土生土长的上海建筑师,我除了主要的设计工作,还可以做点什么呢?后来,就有了我们团队的“城市微空间复兴计划”。我们希望用设计去创造更多日常的奇迹。通过城市微空间复兴计划,希望能够帮助人、能够激活废弃空间、能够让普通变得光彩。
曾有人说,如果这个世界不够美好,那就让我们去创造一个新的。我想,我们可以选一些具体的点去做设计,哪怕它很小,也坚持去做。通过这些努力,一定可以让更多人觉得,这是一个值得我们继续、不断地爱下去的城市。
用城市文化来讲故事
姚之洁 中国美术学院副教授
最近这几十年,中国的发展非常快速。但由于城市之间的同质化,总给人千城一面的感觉,从建筑到城市规划都非常相似。有一种共识是,要改变这一现状,唯有通过地方改造、场所营造,让更多的地方、场所在同质化里面表现出自己的不同,凸显出自己的文化基因。
我们曾在伦敦一个社区小广场做过一个非常小的实验项目。我们在这个广场的路灯上,做了一点设计,让路灯看上去被一些手牵着手的小人的剪影围绕。当夜幕降临,路灯点亮,行人就可以在路灯下方的地面上看到小人们手牵手的样子。
为什么会有这个项目?因为在这个社区中间有一个小广场。这个小广场曾经很热闹,社区居民在茶余饭后都会来这里遛狗、聊天、散步。但是后来这个社区的治安遇到了点问题,这个小广场就显得不那么安全了,来的人越来越少。因为这个小广场变得格外冷清,这里的治安变得更差了。为此,这个社区的人找到了我们。希望能做一个简单的装置,让这个社区小广场重现人气,让大家觉得这里很温暖。于是,就有了我刚才介绍的这个设计。
这个设计还有一个特别之处:这些路灯上面的每一个剪影,是我们在采访这个社区的300位居民时拍下的。每一个剪影都源于一个真实的人。
这个作品开放的那天,来了很多这个社区的居民。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来寻找属于自己的剪影的。他们还很好奇,自己左边牵的是谁,右边牵的是谁。通过找寻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们认识了更多这个社区里的居民。很多陌生人结为新朋友。
后来,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路灯,让这个小广场慢慢地变得越来越有人气。居民们愿意回到这里来了。当正能量的东西越聚越多,这里的治安自然而然地会得到改善。
另一次,我们受邀给位于伦敦的英国皇家爱尔伯特音乐厅做一个互动项目。当时,该音乐厅正面临改造维修,为期一年。但是这座音乐厅对英国人、伦敦人来讲,实在太重要了。它是人们茶余饭后都会去聚会和欣赏音乐的地方。对于它的改造,老百姓总觉得会失去点什么。所以,音乐厅方面说,我们需要有这么一个东西,即便我们在改造维修,也依然能够让老百姓感受到我们的存在。
为了实现这个想法,我们在音乐厅外面的广场上设计了一套互动装置。众所周知,交响乐团的每一个乐器都有固定的位置。于是,我们就按照一个交响乐团的标准建制,在广场上设计了一套乐手们的座席。行人只要坐到其中任何一个“座位”上,比如第一小提琴,这个座位所在的装置就会演奏出第一小提琴的声音。当整个“乐团”被一群陌生人坐满了时,一支完整的交响乐作品就被演奏了出来。令人欣慰的是,这个户外互动装置后来成了音乐厅门前一个特别吸引人也特别热闹的所在。
这些设计经历深深启发了我。如今,我们经常说,要打造可以面向未来的城市空间。到底什么是可以面向未来的城市空间?我想,首先,这个空间一定要成为一处可以用城市文化来讲故事的场所。它能够挖掘文化、再述文化、实现各种文化的交流与交互。与此同时,在我们进行地方改造或场所营造时,有几个目标非常重要——
这里应该是一处可以跟当地人的生活持续发生关系的所在;它应该是一个可以被清晰辨认身份的物理环境;它具备一个公平的管理系统;它需要一个可行的经济运营系统来支持。当我们希望一个社区获得可持续的发展时,这些目标都必不可少。
良好的运营,要给每个人以公平且优质的服务。环境上要让人感觉有动力、安全、关注全民的利益。如此,那些被很好地设计和建造的场所,才能创造良好的社会链接,才能让这里可以持续地繁荣兴旺。
公共空间不止于美
顾忆 知名建筑师
有一个设计案例加深了我对“公共空间”的思考。它就是被芬兰人赋予“颂歌”之名、去年12月正式对外开放的赫尔辛基新中央图书馆。
怎样判断一个城市的人文底蕴?其实很简单,就看这个城市最有价值的土地用来做什么。十多年前,在芬兰的赫尔辛基,市中心最后一块最具商业价值的土地——曾经中央火车站的所在地,被规划为要新建一座公共图书馆。去年,这座耗资近1亿欧元、耗时10年的图书馆正式对外开放。
图书馆开幕那天,芬兰总统前去剪彩并且发言。总结一下,他讲了三点。第一,去年正好是芬兰独立100周年,这个图书馆作为纪念国家独立的一个献礼,也是送给所有芬兰公民的“生日礼物”。第二,这是一个完全自由开放的图书馆。第三,他说你能够在这个图书馆做的不仅仅是阅读。这里可能会为你提供的,将是属于新世纪的生活方式,“我们希望它成为你在家之外最爱来的一个地方”。
图书馆一共三层。底层是一个非常开放的空间,几乎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大门,没有门卫、没有安检。远远看去,这个建筑是没有边界的,和外面的市民广场融为一体。走近再看,你就可以发现这个层面各种功能错落有致,有电影院、美术馆、影像博物馆、餐厅、咖啡厅、各种各样的活动室。普通人能想到的社交生活,在这里基本上都可以实现。
拾级而上,这座建筑的顶楼被称为“书的天堂”。你可以在这里很安静地借一本书来阅读,也可以透过大型玻璃幕墙眺望不远处议会中心的所在地。在这层楼的两头是一些活动空间,用木质的平台做了很多可以自由组合的阅读区域。通常图书馆会把儿童区跟大人的区域隔开,但它们在这里融为了一体。设计师认为,来自儿童的“噪音”其实是非常积极的,他们的声音可以让我们听到未来。
中间这一层,我们为什么放到最后再讲?因为它最有趣。通过大量斜梁结构,这里形成了很多可以灵活组织的空间。在这些空间里,人可以聚集,也可以独处。这里设有可以免费租用的工作室,类似上海WeWork、裸心社这样的共创空间,有专供移民查询资讯、学习芬兰语、提供职业介绍的纯公益机构,还有很多手工作坊、3D打印室、录音室、厨房、儿童游戏室等。
为什么这个楼层会设置如此丰富的功能?源于该方案的设计事务所在中标之后,并没有急于开工,而是花了整整5年,收集了1万多份芬兰公民对这个未来图书馆的期望。由此归纳而出的400多个最具代表性的期待,在这个图书馆里一一得到实现。
有人做过统计,这个图书馆可以出借的东西(非图书类)近10万种。10万种是什么概念?就是几乎每一个我们天马行空能够想到的东西,电子血压计、U盘、垃圾捡拾器、网球拍、演出服等等,在那里基本上都可以找到。尽管为了把放图书的空间尽量腾出来供更多的人使用,该馆可以出借的图书从最初计划中的50万册缩减到10万册,但这里有一个强大的信息检索系统,可以让读者查阅到340万余册图书资源。你只需在网上做登记,过不了多时,这本书很可能已经寄到了你家中。
看到这样一座完全超越人们既有想象的图书馆,几乎所有人都可以平等开放地交换见识,畅游在生活和知识的海洋中,你能深深地感到,人的重要性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彰显,尤其在今天这样一个数字生活方式愈发普遍的时代。作为一名建筑师,我一定要时刻提醒自己在设计公共空间时所肩负的社会责任。只有充满社会担当的设计,才可以带给未来使用者前所未有的生活状态。有一句话说得好,当人们的生活方式和空间融为一体时,我们的生命才刚刚开始庆祝。
(解放日报记者 柳森 根据演讲实录整理,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