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夏天,干旱少雨。阵阵热风吹过,本应绿意盎然的苏尼特草原一片焦黄。
一支9个人的队伍出现在地平线上,引起牧民关注。
他们装备看上去相当简单:红旗一面,勒勒车两辆,幕布两块,帐篷两顶,煤气灯三盏,服装四套,乐器五件,马六匹。
一路行进一路歌,牧民很快都知道了他们的名字——乌兰牧骑。
蒙古语中,“乌兰”意为“红色”,象征着光明与革命;“牧骑”意为“嫩芽”,寓意“文化工作队”。
此前,当地文化干部做了详细调查:内蒙古牧区地广人稀、交通不便、通信落后,要把社会主义文化艺术直接、经常地送到广大农牧民居住和生产的牧场,必须建立一支装备轻便、组织精悍、人员一专多能、便于流动的小型综合文化工作队。
就这样,草原上有了这支不停跋涉的队伍。白天热浪滚滚,晚上寒意袭人,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队员们常常为喝不上水苦恼,有时甚至不得不围着一个臭水泡子解渴。
以天为幕布,以地为舞台。即使在艰苦的条件下,队员们依然热情高涨,走到哪儿就给哪儿带去歌声与欢乐。每当他们鲜红的队旗出现在远方,牧民们便纷纷从蒙古包里跑出来,高兴地互相招呼:“玛奈乌兰牧骑依日勒(我们的乌兰牧骑来啦)!”
送文艺授知识 广袤乡野好热闹
乌兰牧骑,新中国最早的一批农村文化拓荒者,诞生于共和国举步维艰的岁月。
今天的人们很难想象,1949年新中国成立时,全国5亿多人口,拥有的公共文化服务设施竟是屈指可数:55个公共图书馆,896个文化馆站,21个博物馆。
彼时的农村,更是一片文化“荒漠”:一夜之间,传统文化体系虽被强力打破,封建思想余毒却随时可能“死灰复燃”;农民刚在政治上翻了身,思想上还处于一种主流价值观缺失无序的状态。
对于“一穷二白”的新中国来说,如何在搞好经济建设的同时普及文化,尤其是提高农民群众思想文化素质,直接关系到政权根基安稳。
“文艺是为人民服务且首先是为工农服务的。”响应毛泽东主席号召,举国上下行动起来,“破”“立”并举,积极改造农村传统文化,成立各种文工团,以农村和小城镇为主要服务对象,以巡回演出为主要活动方式,宣传党的思想路线,丰富农民群众精神文化生活。
不久之后,内蒙古草原上第一支乌兰牧骑就在苏尼特右旗诞生了。
时年23岁能歌善舞的伊兰,被选进了这支队伍。第一次下乡,是去离苏尼特右旗100多公里的赛汗乌力吉公社。
“男队员骑着马,女队员坐着车,走了整整一天路,快天黑时才赶到目的地。队长提前派人把演出消息散了出去,当地牧民觉得新鲜,十里八村的人都纷纷跑来围观。”没有舞台,就在蒙古包前立起两根柱子,再搭上棕色的布,就成了简易幕布。没有电,就用煤气灯照明。
9个人的表演,那么简单,全都是自己编排的歌舞小品,但是热情的牧民们一直在台下鼓掌叫好。结束后,很多牧民久久不愿离去,拉着队员的手说,这是他们这辈子第一次观看表演。
这一时期的农村文化探索,带着鲜明的国家意志印记。它优先服务于农业社会主义改造,既与思想教育同步进行,又与农业生产紧密结合,真正“双肩挑”。
伊兰回忆,当时表演的节目贴合农牧民生产生活,打草舞、接羔舞、挤奶舞、剪羊毛舞,还有赞扬劳动模范和批判懒汉的小品等,重在宣传毛泽东思想和党的方针政策,鼓励农牧民热爱草原、热爱家乡,更好投入到社会主义建设中。
演出,也并不是唯一任务,乌兰牧骑还主动参与到牧民生产生活中。国家发生了什么大事,有什么新的方针政策,牧民很关心,伊兰他们就排着队给大伙儿念报纸。“接羔以后要洗手,早晨起床漱漱口……”开演之前,还要念上几段顺口溜,传播科学知识和卫生观念。
同一时期广袤草原之外,各地村屯也响起了“大喇叭”,一场轰轰烈烈的扫盲识字运动大规模展开,农民学识字、学技术潮流迅速席卷全国,凡是有条件的地方纷纷办起农业技术学校、农民夜校、工农速成学校,就连遥远的西藏雪域高原也有了民办小学、夜校、识字班和电影放映队。
在“摸着石头过河”的探索中,新中国用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牢牢占领了农村文化阵地,创造了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崭新的工农文化。
有影视有书香 织就文化服务网
夜幕降临,月光笼罩下的梁家河静谧安详。
一孔简陋而整洁的窑洞里,21岁的习近平盘腿坐在炕上,伴着昏暗的煤油灯,翻出一本书读起来。煤油烟袅袅升起,熏黑了额头,他竟毫无察觉。
从北京出发时,习近平带了一箱子书,但很快就都看完了。村民家里没有书,他只能走几十里山路,找别的知青借书。等看完后,还得走几十里山路还回去。
1974年的陕北农村,文化资源依然是那样贫乏。
4年后,改革开放的春风一夜之间吹遍神州大地。摆脱土地束缚,大量农民投入打工浪潮,走进乡镇企业,走进城市,站在了沿海工厂大大小小流水线前。他们用双手推着中国城镇化的脚步不断向前,也托举起亿万个小农之家的致富梦想。
仓廪实而知礼节。兜里装上闲钱,脑中不能没有文化。自上世纪80年代起,国家重点改善农村文化生活,农村业余剧团、电影放映队、文化专业户一度激增,文化站的触角逐渐延伸至全国各乡镇各村。特别是进入新世纪后,国家提出把公共文化服务体系建设重心放在基层和农村,拨付专项资金实施广播电视村村通工程、农村电影放映工程、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农家书屋工程、“三下乡”等重大文化惠民项目,丰富亿万农民的精神生活。
2005年12月17日,甘肃定西市安定区内官营村,鞭炮齐鸣,锣鼓喧天,村民踩着鼓点扭起秧歌。
甘肃农家书屋工程启动仪式在此举行,这也是全国范围内第一家农家书屋。
“省里领导来了,区上和镇上领导来了,周围十里八村乡亲们也全来了,有好几千人,可热闹了。”十几个年头过去,村民依然清晰记得当时情景。
第一家农家书屋只有421册书,加上配套书架、桌椅,一共只值5800元。但“图书馆”建到了家门口,乡亲们的热情超乎想象:“农家书屋真不赖,富了口袋富脑袋。不打麻将不耍钱,书屋里面看新鲜……”
以甘肃为起点,农家书屋迅速铺向全国,犹如一颗颗珍珠镶嵌在乡土大地上,陕北梁家河也终于盼来了专属“图书馆”。这一惠民工程历史性解决了长期困扰农村的买书难、看书难问题,为千万村庄送去了精神食粮。
截至2012年,农家书屋基本覆盖全国所有行政村,各乡镇都有综合文化站;农村电影放映工程每年让18亿人次农民免费看电影;广播电视覆盖从“村村通”迈向“户户通”;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以60.2万个基层服务点覆盖99%的行政村。
由此,一张覆盖全国乡村的公共文化服务网基本织就。然而,曾以敢闯敢干的勇气与智慧开启中国改革大幕的农民,并不满足于当个旁观者、被动接受由城里人挑选送下乡的文化。他们,还想做这个舞台上的主角。
2007年春天,浙江临安市朱村等8个村向全省农民发出倡议:大家一起来“种文化”,开展多种多样文化活动,比一比、看一看哪个村搞得最红火、最吸引人。
握惯了锄头种庄稼的农民,握起笔头“种”上了文化。浙江61个县115个村踊跃参与,开展越剧PK、篮球打擂、舞林大会、象棋比赛、赛诗会等活动;十几万农民行动起来,学舞蹈、习书画、斗故事、唱田歌、玩摄影,他们笑称“铜锣一响脚底就痒”。
“种文化”百村赛活动持续了半年之久,这场诗意的耕种,唤醒了沉睡在农民身上的文化生命力。板凳龙、渔灯舞、莲花落等在民间沉淀了上百年的“文化种子”被挖掘出来,一批源于农村、扎根农村、多才多艺的乡土文化能人崭露头角,影响带动了全国更多农民呵护、培育新型的乡土文化幼苗。
从“观众”到“演员”,农民在文化大舞台上完成了身份嬗变。从“文化送百村”到“百村出文化”,农村文化生活焕发崭新气象,农民自办文化比重越来越高,村里真正有了一支“不走”的文化队伍:江苏东海县农民自编自演“村晚”,一办就是20余年;福建兴起800多个民间剧团,从业人员近4万人;河南宝丰县近1/8的农村人口从事曲艺、魔术等民间艺术表演,“宝丰现象”引人称奇……
中国农民,又一次书写了农村文化新篇章。
传“非遗”兴产业 农耕文明启新篇
中国农民,完全有理由为自己的文化自豪。千百年来,从乡土气息的节庆活动到丰富多彩的民间艺术,从耕读传家、父慈子孝的祖传家训到邻里守望、诚信重礼的乡风民俗,这些厚植乡土的文明印记,承载着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基因密码。
然而,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半个多世纪的工业文明冲击、城乡二元分裂带来了难以弥合的心理鸿沟,城市文化似乎天生就代表着时尚与潮流,乡村文化似乎生来就意味着土气与落后。
可还偏就有人不信这个邪。
2006年,为了照顾生病的女儿,蔡群结束深圳打工生涯回到家乡贵州织金县官寨乡大寨村。也是那一年,苗族蜡染被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消息传到村里,蔡群看到了机遇:“我报名参加了贵州旅游商品设计大赛,从那回来以后,我就开始琢磨,人家的东西可以做成旅游商品,我们苗族的也可以。”
不久,蔡群就注册了公司,专门做苗绣、蜡染旅游纪念品,带到县里各大景点售卖,很受欢迎。生意渐渐火起来后,她又申请到优惠贷款盖起了厂房,丈夫也在她劝说之下回乡帮忙打点生意。
不曾料想,因为这项在家乡司空见惯的蜡染技艺,蔡群实现了人生“逆袭”——2013年,她当选为十二届全国人大代表。不再只是一名普通返乡创业者,她主动把传承发展蜡染刺绣、带领乡亲们脱贫致富的重任扛在肩上。
经过精心策划,蔡群重新调整公司运营方式,采取“公司+农户+市场”管理模式,指导乡亲们制作蜡染刺绣产品,统一进行加工销售。
一项古老技艺与市场结合后,展现了非凡的生机与活力。现在,蔡群的公司开设了网店,产品走进全国各大城市,营业额已达800多万元,带动寨子周边300多名妇女在家门口就业。
蔡群做的,正是当前很多人都在做的事。这些乡间的能工巧匠、艺术大师,主动拥抱现代市场,用自己的智慧传承传统技艺,带领乡亲们发展特色文化产业,一同逐梦小康。
时代在变,农村文化当然不能固步自封,必须与时俱进、不断创新。我国广袤农村地区拥有最丰富的文化资源、最具特色的文化元素,只要挖掘出市场增长点,与产业深度融合,就具有可持续发展的不竭动力。
近年来,立足乡村自然文化资源发展起来的休闲农业、乡村旅游异军突起,成为小康路上的新风景。2018年,全国休闲农业和乡村旅游接待人次超30亿,营业收入超过8000亿元。农村文化不仅赋予农民精神上的富足感,还赐予了他们额外的物质鼓励,更为城市中孤独焦虑的灵魂提供了一方归宿。
如今,当一波又一波市民下乡寻找乡愁,当一批又一批农民返乡创业创新,农耕文明再次迎来“高光时刻”。农村文化成为“民族”“个性”的代名词,具有了更多诗意与浪漫。农民也得以重新审视自身拥有的文化资源优势,更加自信、从容地迈向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