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初二时，大哥出差北京，回来送我一件礼物：一把银光闪闪的小勺子，精致、坚固，还很有艺术性。勺柄雕刻着卷草纹——这是后来我玩古董后才知道的西洋纹饰。那年头，勺子已属稀罕，更别说有一道银光在我眼前闪过。这还不算，大哥假装不经意地告诉我：这是飞机上的礼物。大哥坐飞机了？厉害！那年头，据说坐飞机得凭单位介绍信，还得到一定的级别，至少是县团级。这么说，大哥已经到县团级了？
大哥是一所大学的财务主管，一向低调，在父母面前更加低调，我以为他吃饭都不离身的军用挎包里装着国家机密，有窥探之心却不敢多问。大哥将勺子送给我，又告诉我坐的是三叉戟，就是林彪逃跑时坐的那种飞机，说明大哥对我是信任的，但到此为止，再问就不知好歹了。
我拥有这把相当“资产阶级”的小勺子后得意了好几天，但不知拿它吃什么好。吃粥？这是找骂。吃蛋糕？那是找抽。那航空公司为什么要送勺子给乘客呢？或者拿这把勺子吃什么呢？我想破头也不明白。
这是我对飞机上饮食生活最早的、也是不可能有结局的想象。
等我亲自坐飞机时，三叉戟在中国的蓝天上已经“失踪”了。第一次坐飞机，什么机型已经记不得了，但飞机上的一餐记得一清二楚，这说明我这个俗人指定成不了科学家，充其量是个吃货。那天的饮料是可口可乐、咖啡、果汁等，午餐是咖喱鸡饭和肉丝炒面，我选的是炒面，因为它香气夺人，但一入口就发觉上当了，它不是现炒的，面条芯子还是凉的。粘牙不算，还特别咸。好在餐盒里的一只面包还不错，三小块水果还比较新鲜。我把面包揣在怀里，一路带到上海，郑重其事地献给老婆大人。老婆一看面包外面的塑料袋都鼓起来了，随手一扔，在我的视网膜上留下了一条美丽的抛物线。
后来，坐飞机多了，就深刻认识到，坐国内航班，对航空餐不要有太高期待。饮料就这么几种，如果能保证冰块供应，那就相当不错了。餐盒里的主打品种是鸡肉、牛肉，全世界通吃。有的航班供应素食，那么走的肯定是国际路线。如今，欧洲的素食主义者多了，得考虑他们的诉求。短途旅行更别想入非非了，送一次饮料，一小袋零食——花生米或青豆，没等你嚼完，飞机就翅膀抖抖要下降了。
坐国内航班想要吃到美味的食物，那得往头等舱挤。有一次，我有幸升舱，得意啊，伸长脖子想美美地饱餐一顿。果然，飞机升空不久，有一大盘子端到面前，洁白的餐巾和锃亮的刀叉，但炸鸡腿皮不够脆，吃起来就比较费力，左右看看几个老外也在费劲地撕咬，表情有点着急。清蒸河鱼呢？淡而无味不说，还满嘴腥气。河海鲜这玩意儿就怕回锅，一回锅腥味就更加强烈。
后来，我又坐了一次头等舱，这天的晚餐应该不错，主菜是烤火鸡和熏肉肠，还有本帮风味的熏鱼和辣白菜。天啊！偏巧这天一登机我就闹胃痛，眼瞅着美味从嘴边溜过又不甘心，就问有没有白粥？想不到，两分种后来了！乘务长是个美丽熟女，她用接近耳语的声调俯身告诉我：“这本是让机长吃的，我匀了一碗给你。”
机长专享的白粥熬得又稠又糯，下粥的榨菜也特别脆爽。顺便说一声，航空餐包里的榨菜是一流的，这个大家一定会有共识。我有一个朋友，隔三差五地到麦德隆超市里购买一大包榨菜，里面含有100包小包装榨菜，据说就是供应航空公司的。
最让人沮丧的是春秋航空公司的航班，公然不供应吃的，水也要自己另买。有一次，无法选择地坐上了春秋航空公司的飞机，座位紧得很，膝盖顶着前排椅背，就像顶着前面一位美眉的屁股，吓得我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人家以为我在性骚扰。吃饭时间到了，同行的朋友买了盒饭，每人35元，不便宜啊！当时，舱内只有我们一行七八人在吃，旁边有个小女孩，我看得出她也想尝尝的，但她妈妈不作声，这个乖孩子就不敢提要求。在她的注视下，我怎么也吃不下去了。
前些日子，我听说有家航空公司为了提升服务质量，开始研究在飞机上供应上海风味的生煎馒头和菜肉馄饨，这些小吃很有人缘，无论上海人还是外省人，都爱吃。但要在飞机上供应，我觉得是有难度的。生煎馒头讲究开锅就吃，你在机舱里架一口平底锅，当场煎当场吃，即使空姐愿意“素手做羹汤”，我怕乘客也等不及，吵吵闹闹的可能影响到机长的情绪。馄饨呢？一锅高汤是制胜法宝，你在哪里熬这锅汤呢？即使架了锅，起了火，飞机一哆嗦，汤不洒了一舱？烫着了老人孩子怎么办？所以，到今天为止，我还没在飞机上吃到这两种上海风味。我有理由认为，这也许是航空公司吓吓同行冤家的。
外国航空公司的航空餐我也吃过几回，敢情比国内好多了。现在，中国什么都敢跟西方国家比，一比就胜出，国威大壮。就是航空餐，不知有没有一拼？
有一次，我坐新加坡航空的航班，经济舱，吃饭时空姐塞给我一本精装菜谱，打开一看，花式之多不亚于上海淮海路上的正宗西餐馆，还有气泡酒和啤酒。那天，我吃到了四分熟的牛排和鹅肝，冰镇啤酒也够爽口的。
还有一次，坐泰国航空的航班，我吃到了冬阴功，虽然味道淡了点，但每碗有两只足够大的海虾，那你还能说什么呢？再说，你在享受大餐时，有个空姐踢掉高跟鞋，换上民族服装后在狭窄的走道里为大家跳舞，想象一下吧，现场的气氛该有多热烈！
在大韩航空的航班上，朝鲜冷面不尽如人意，但作为补偿的是，我吃到了终身难忘的泡菜。它脆而鲜，红而艳，有田园的阳光和雾气满满地积蓄在菜梗里，似乎被大长今的双手催发一番后，此时正向你释放热量与情感。它辣得正好，小小地刺激一下麻木的胃袋，让你连连哈气，却不会让你热泪盈眶。
卡塔尔航空在国际上也长期享有美好的声誉，我去年坐过一回，发现空姐不仅美丽热情，而且脚勤手快。从多哈到上海，行程20小时，一路上她们几乎没消停过，一上机就送面巾，饮料种类繁多，让人不知如何下手。送餐前也先给菜单，同时给一小张粘纸，如果你想睡一会的话，就把这张粘纸贴在座椅背上，她就不再打扰你。等你睡醒，眼睛一睁，她马上过来送面巾，并问你想吃什么？
阿拉伯国家的航空餐咋样，先前有点担心吃不惯，吃了才发现早已国际化了，也是鸡肉与牛肉主打，干炸大对虾吃起来相当过瘾。特别说一声，阿拉伯风味的奶茶相当不错，一定要尝尝啊！
入夜后，大家都睡了，她们脸上却看不到一丝倦意，单手托个大方盘，上面放七八种饮料，来来回回走着，你打一手势，她就送到你面前。这些空姐，个个都是劳模啊！
最难忘的是一次坐芬兰航空公司的头等舱，享受到了烟熏三文鱼、德国香肠和名贵的黑鱼子，鱼子似乎刚从鱼肚里剖出来，稍微运动一下下颚，颗颗便在舌底起爆，那股咸滋滋、香喷喷的汁液瞬间流遍口腔，再呷一口香艳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特有的低度白酒，那个爽劲，千金难买，旅途的疲劳与单调也一扫而光，心想这航班永远不降落也不错啊！再说，芬航的特色不止于此，乘务员是一水的阿姨甚至奶奶，称她们为“空奶”其实也不为过，但服务绝对体贴到位，你一个眼神，她就知道你需要什么了，及时送到，真跟在外婆家一样受着宠爱。你即使小小地撒娇，她们也不会生气。（文/沈嘉禄）
